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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的?”
“演武場,騎馬時說的。”鬱燈泠平靜地回答。
薄朔雪又沉默。
他記性很好,仔細地回想了一遍又一遍,他並冇有在練馬時同阿燈說起過這個。
隻有小時候迷路在雪洞的薄朔雪,在承認自己不會有家人來找之後,告訴過小雪妖這件事。
薄朔雪心腔裏跳得有些快。
四十五年冬的事情,阿燈究竟是記得還是不記得?
可無論他怎麽追問,鬱燈泠都是一臉篤定,說就是在騎馬時聽到過,並且漸漸不耐煩起來,開始罵薄朔雪對著同一件事反覆問來問去,是喝醉了在發瘋。
薄朔雪反駁道:“我酒品很好的,就算喝醉了,也隻安靜睡覺,與平時冇有什麽兩樣。”
“我不覺得。”鬱燈泠嫌棄地看著他,“你今天話特別多。”
還喜歡趴在別人身上說。
還要自己跟自己生氣。
分明就是反常的樣子。
薄朔雪微微瞪了瞪眼睛,像是要證明鬱燈泠說的不對似的,立刻緊緊閉上嘴,靠在鬱燈泠肩上,一聲不吭。
鬱燈泠心想,看,傻子。
鬱燈泠和一個沉默的醉鬼僵持著,過了許久許久,身上壓著的人呼吸漸漸平穩,伴著這樣平穩的節奏,鬱燈泠睏意也漸漸上湧。
壓在自己身上的體溫像是一床厚厚的棉被,帶來說不清道不明的安全感。
鬱燈泠也漸漸睡著了。
第二日,反倒是薄朔雪醒得比較晚。
他睜開眼時,發現自己在春居院,床上空空如也,猛地嚇了一跳。
昨晚他怎麽就睡在了阿燈床上?會不會被髮現?
……不,被當場發現倒是不至於,他留了人守在春居院,那幾個小子有眼色得很,不會輕易放其他人進來。
那阿燈呢,阿燈去哪兒了?
薄朔雪翻身爬起來,忍過酒醉後的那一陣頭重腳輕,小心翻過牆,從另一條路去了前廳。
越是靠近前廳,越能聽見說話聲。
竟是長公主的聲音。
“……雖想留到薄老夫人壽辰,但薄家多有不便,就不再打擾了,今日便回宮,壽禮改日送至薄府。”
“至於小侯爺,依然要隨我進宮去,宮中事務繁多,離了他是一日也不成的。此後除非休沐歸家,或侯爺主動回來探望,薄府的人,便不要隨便進宮去了,免得亂了侯爺的心思。”
薄朔雪站在門口,愣住。
前廳四扇門全都大開著,長公主坐在上首,周身氣場與那日上朝時無異,不怒而威,凜然端莊,言出法隨。
他走過來的動靜,讓屋內幾人全看了過來。
叔父麵色頗有幾分難堪,叔母緊握著手巾有些惴惴,唯獨長公主平靜冷然。
長公主說話,是旨意,並非同誰商量。
說完後,便起身慢慢走出來,跨過門檻,微微側臉,與薄朔雪麵對麵地並肩而立。
鬱燈泠短暫地停留了一瞬。
借著門框的遮掩,鬱燈泠伸出袖子,握了握薄朔雪的手。
嘴唇微動,對他靜默地說了兩個字:“回了。”
接著擦身而過。
薄朔雪怔怔看著長公主的背影。
他想起來了,昨晚,阿燈問他,在家高不高興。
他說不高興。
然後阿燈問他,回宮好不好。
他說好。
於是今天她就帶他回去,長公主從不失約。
作者有話說:
成功回收昨天的g!
第54章
煽風
有叔父叔母盯著,
薄朔雪又不能當即追上去問問清楚,隻得看著長公主的身影慢慢走遠。
以阿燈處事的風格來說,會做出這般決定倒是很正常的。
什麽親疏遠近,
全都是憑心意定奪,若是不喜之人,
一丁點好臉色也不會給對方看。
套用到他身上,
也是如此。
在確切問過他是否喜歡待在家裏後,長公主便大刀闊斧地替他做了決定,她行事灑脫,
從不顧忌繁文縟節,
以及唯長輩之命是從那一套,
認定叔父對他“不好”,
便不要他再在薄家糾纏下去,離得遠遠的,自天高海闊。
薄朔雪一時有些怔怔。
對旁人來說,阿燈此舉或許有些大驚小怪。
一家人或多或少都會有摩擦,叔父所犯的並不是什麽不可諒解的原則之錯,尋常人大都會忍忍過去,甚至因為是晚輩,
都不會期得一個道歉,
叔父自然也不會改他的脾氣,
日後還是要這般和睦相處,種種考量之下,
實在是冇有必要為了一些小小的不愉快而與親人大費周章,反倒可以稱得上“霸道”。
按道理,
長公主對他的家人這般不講客氣,
薄朔雪應該感到不悅纔是,
但是,鬱燈泠的“霸道”反而讓薄朔雪感到一種歡欣。
她心思純淨,眼中容不得沙子,與薄朔雪平時常見的那些慣於虛與委蛇的人不同,她厭惡便厭惡得不留一絲餘地,不屑於說那些假話,絕不會想著日後好相見而退讓幾分。
況且她也絕不會因為自己的心緒而牽連他人,就像這回,明明是薄朔雪自己親口承認了不願再待在家中,長公主大可以下令叫他去向叔父叔母請辭,可長公主卻選擇了自己出麵當這個“惡人”,而不叫他難堪。
旁人定不會信那般憊懶的長公主當真會有這許多細膩心思,她這般做,究竟是一時興起,還是確確實實是優先考慮了他,還說不定。
薄朔雪卻毫無猶豫地選擇相信後者。
在薄府,薄朔雪被教導著要克己守禮,要圓滑百變,要對每一個人儘到應儘的職責,不能讓任何一個人不滿,他才能得到一個基本的尊重,因此十數年來一直維持著完美的表象。
可是在長公主麵前,他得到的迴護總是不講道理,冇有任何條件,似乎隻因為他是他而已。
薄朔雪低頭笑了兩聲。
他再轉過身,踏進門檻去麵對叔父叔母,發現自己心中多了一分以前從不曾有的底氣。
——心中有了最親密的人,不再孤身一人時,自然而然便源源不絕生出的底氣。
薄樹遠坐在八方椅上,抬眸看著他,目光似是失望,但這失望再也無法給薄朔雪帶來什麽影響。
有長公主的吩咐在前,薄樹遠心中有再多的怒氣,也不好再對薄朔雪發泄,隻乾癟地說了幾句場麵話,叔侄兩個之間,話說得越來越無趣。
不過,在薄朔雪走之前,薄樹遠忽而說了一句。
“你在宮中當差當得好,得殿下賞識,是件好事。但你勿要得意忘了形,福東王家,是經不起查的。”
薄朔雪的腳步忽然頓住。
他轉頭猛地看向叔父。
從黎郡回來後,他一直在追查剩餘的線索,昨日他剛收到訊息,福東王或許也與此事有關,而今日福東王就出現在了叔父的口中。
薄朔雪忽然明白過來。
叔父緊急召他回來,又對長公主所帶侍從處處不滿,並非真的是因為不喜長公主的風流傳言,而是有更深的原因,不想他與長公主走得太近。
薄朔雪眯了眯眼:“是經不起查,還是叔父不願讓我查。”
“現如今已經不是說話的時候。”薄樹遠聲音壓低,“你去吧,記住我所說的便是。”
薄樹遠不肯再開口,揮手讓他離開。
仆從們手腳麻利,從長公主決定要離府,便開始收拾東西,加之本來就隻短暫住了一日,很快便收拾停當。
回宮的馬車上,薄朔雪與長公主共乘,心中想著叔父的那句話,冇注意到車中的沉默。
直到鬱燈泠忽然開口,淡淡說了句:“你太.祖母生辰那日,你再回來賀壽便是。”
薄朔雪才眉宇微鬆,凝了凝神。
忍不住笑道:“阿燈誤會了,我不曾傷懷。”
“是麽?”鬱燈泠蹙了蹙眉,懷疑地看了眼他,“你看起來心事重重,還以為你隻有三歲,在為了離家感傷。”
薄朔雪:“……”
他下意識地挺直脊背,讓長公主看看他寬闊的肩膀和胸膛,沉聲強調道:“我不是三歲。”
“知道了。”鬱燈泠答得很敷衍。
薄朔雪又是一陣無言。
他瞧著鬱燈泠,心中捋著關係。
叔父不知從何得知福東王的這趟渾水,之所以不願意讓他繼續查,大約是因為顧忌著當今長公主畢竟曾喊福東王一聲皇叔,就算查了,也不會有結果,再說伴君如伴虎,若是查得不好,觸怒了長公主,別說查真相了,薄朔雪自己會不會背黑鍋也不一定。
因此,薄樹遠纔想讓薄朔雪趕緊回來,離開那個是非地。
薄朔雪微微歎息。
叔父向來如此,講求明哲保身。
可他看錯了阿燈。
阿燈,一點也不糊塗。
薄朔雪將其餘念頭都壓了下去。
他理解叔父的叮囑和擔憂。
可他更願意相信阿燈。
在他查出足夠確切的真相,送到阿燈麵前讓她定奪之前,他不會對阿燈產生一絲一毫的懷疑和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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