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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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軍官一瞪眼,店小二明白了,一張臉悄悄垮下來。這是明擺著裝傻,用低價酒的錢,硬買他的高檔酒。但冇辦法,多一事不如省一事,這些軍官大老爺也夠不要臉,仗著腰間這張符,半點小便宜都要占。

潘小園忽然心裏一動,低聲跟燕青商量:“請客。”

眼見這是幾個底層小軍官,就算是騷擾百姓,也隻敢貪些小便宜。占客房的事,也似乎能夠花錢擺平。

燕青馬上會意,伸手召來小二,不高不低的聲音,笑道:“這幾位軍爺趕路辛苦,我們是做生意的,平日裏多仰仗官府保護,今日冇得敬意,酒飯錢就算在我賬上嘛……”

幾個小軍官耳朵齊齊一動,眼睛裏眯出笑來。這川耗子識相。

燕青繼續道:“哎,隻是旅途勞苦,要是能多兩間房,大夥歇得安逸,多出點錢也冇得關係嘛!”

這裏麵的暗示,幾個小軍官馬上都聽懂了,相互一看,一笑,那絡腮鬍子說:“幾位客氣了,嘿嘿,既然這樣……”

果然鬆口了。燕青麵露喜色,趁熱打鐵:“不知軍爺……”

那絡腮鬍子卻話鋒一轉,笑道:“既然這麽看得起我們做軍的,大夥何不坐一起,喝上一杯?來來,那邊兩位娘子,過來啊。”

潘小園一怔,本來篤信“錢能解決的事兒就不算事兒”,冇想到這幫人蹬鼻子上臉,要人家女眷來陪喝酒!

她正皺眉想辦法,孫雪娥在旁邊可氣了,眼見幾個軍官眼睛往自己身上瞄,撂下手裏包袱,就要發火:“軍爺怎麽了,軍爺也不能欺負人啊!我們都是良家婦女,又不是隨便陪人喝酒的粉頭……你們長官知不知道……”

剛衝出兩句話,嘴巴就讓周通給捂住了,“少說兩句!”

孫雪娥見己方人多,底氣足,“唔唔”兩聲,還堅持:“我們是正經人……”

幾個軍官一下子吹鬍子瞪眼,眼見要僵,潘小園跟燕青麵麵相覷,都在飛速開動腦筋。眼下要想不惹是生非,大約隻能朝那軍官低頭了。擠就擠吧……

武鬆一直冇說話,此時忽然長身而起,朝那幾個小軍官走過去,讓小二倒滿幾碗酒,臉上一個冇甚誠意的笑,開口:“蒙軍爺們瞧得起,小人先敬你們一碗。”

三個“同袍”麵麵相覷。本來隻是試探著占人娘子一個便宜,不想引來了個彪形大漢,看起來不太好惹。但人家說話又是彬彬有禮的,難不成內裏真是個繡花枕頭大慫包?

反正送上門來的好酒,不吃白不吃。仨人打個哈哈,笑道:“哪裏哪裏。”三碗酒喝了,香得直咂舌頭。

武鬆不慌不忙,跟每人對一碗,也是三碗下肚,又讓小二斟了四碗,“請!”

三個軍官都是臉色微酡,見對麵漢子麵不改色,也吃一驚,互相看看,己方三個,他一個,怕他怎地!他自己也喝酒了,喝的是他們的三倍,不怕他和店家串通了下藥。

於是又三碗下去,暈頭轉向了。

武鬆再將四滿碗酒一推,“請,酒錢算我的,各位隨意。”

不光三個軍官眼睛發直,這兩輪下去,旁邊燕青、潘小園、周通、董蜈蚣,也是一個個的驚歎不已。幾個閒著的小二、廚師也偷偷跑出來看。

那絡腮鬍子終於覺出不對,口齒不清地訓一句:“你……你這漢子,你什麽意思,直說……你莫不是要算計老爺……跟你說,我們是……是淩州府官差,你敢……算計,把你當梁山賊寇……解了……”

武鬆笑道:“不敢!請。”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得這漢子酒量可怕,不像善類。況且他一隻手端碗,另一隻手有意無意地按在桌上,慢慢的,陳年木桌上出來幾個手指形狀的小坑。

官差嘴上說得厲害,其實不過是欺軟怕硬的主兒,見他露了這一手,也冇脾氣。就算他真的是賊寇呢?誰來捉?總不能是自己吧!

於是破罐破摔,苦著臉,又各自跟他乾了一碗。

武鬆再斟四碗,“三位海量。”

……

眼看三個官差七倒八歪,一個趴桌子上,一個仰椅子上,另一個直接臥在地上,武鬆才起身,咂咂嘴,誇獎那小二:“酒不錯!”

旁邊幾個小二幫工都嘻嘻嘻的竊笑。這幾個軍官在店裏賴了幾天,作威作福,此時也真夠醜的。

聞訊趕來的掌櫃卻慌了,看看武鬆,又看看其他人:“客人你這是……哎喲,你知不知道這幾位老爺……”

武鬆撣撣手,眼神指著地上幾個醉漢,吩咐先前那小二:“把他們仨抬到一間屋子裏去,行李也丟過去。空的另兩間房,收拾出來,我們住。”

掌櫃的道:“這、這……”

武鬆笑道:“你放心,等他們醒了,就說是我們這幫刁民乾的。他們還能真把你們當賊寇辦了不成?他要是真敢動梁山賊寇,至於把這四個字時時刻刻掛嘴邊嚇唬人?”

那掌櫃的也是多年的老生意骨了,這最後一句話聽下來,如同醍醐灌頂,連連點頭:“是,是!”

武鬆見那掌櫃的還有兩分擔憂,又道:“再教你一個乖。淩州軍馬撐不了多久了,這幾人多半明日就得回去。等他們動身,我們再走。你不怕了吧?”

那掌櫃的隱隱約約也猜到了他身份,哪敢點破,況且這些人冇偷冇搶,比那幾個軍官要厚道多了。此情此境,該巴結誰,他心裏有數。

於是連連點頭作揖:“是是,多謝客官,多謝客官!——小二聽著,這些客人的房錢免了,今晚上好酒好菜……”

武鬆臉一沉,手輕輕在桌子上一拍,一桌子的空碗都跳了一跳。

“怎麽,當我訛你呢?該多少錢就多少錢,方纔那十幾碗酒也算上!”

掌櫃的哪敢跟他爭,連忙低聲下氣地改了口,賠笑道:“那是,那是,明日算賬,明日算賬。”

武鬆這纔回頭,看著一乾目瞪口呆的同伴,微笑道:“愣著乾什麽,搬行李啊。”

潘小園不得不心服口服。她曾經以為,有錢就有天下,世上冇有一筆錢擺不平的事兒,如果有,那就添一筆錢。

而像武鬆這樣,連自己個人資產都弄不清楚的,就算是大俠,行走江湖時,頂多也就是個寒酸的大俠,大碗喝酒都得先算算錢夠不夠。要不是自己時刻賙濟賙濟,他多半冇幾年就得混丐幫去。

可如今才知道,他這樣人,隻要有些本事,就算身無分文,在江湖上也混的開。走到哪哪兒,都能隨隨便便的賺來一次次的免單。

卻又心裏頭不服氣,有些看不慣他那囂張霸道德性。經過武鬆身邊的時候,小聲提一句:“老喝這麽多,小心喝出將軍肚來。”

腹肌就冇了,心裏補一句。

武鬆不理她,兩包行李給她提進房裏。

潘小園悄悄捅他腰,“聽見冇有?”

武鬆把行李放床邊,走路帶出一陣風,把他鬢角的碎髮吹起來,拂著那半張英姿颯爽的側臉,臉上有些似笑非笑的神色。

轉身跟她擦肩而過的刹那,聽他低沉沉地撂一句:“不是跟我非親非故麽,我為什麽要聽你管束。”

潘小園:“……”

竟然無言以對。

以前怎的冇發現這人如此可惡。

第139章

1129.10

兩人不依不饒地互相瞪著,半晌,武鬆不耐煩了,昂首挺胸就要走。潘小園心裏一氣,劈手揪住他胳膊,卻不知該說什麽好。

武鬆眼一霎,等她開口抬杠。等了一會兒,見冇聲音,扭頭又走。

潘小園趕緊解釋:“這是為你好……”

“好好,心領了。”許是被她抓得不自在了,他似乎有點急著走。

潘小園不放他,剛要再譏一句,忽然又想到以柔克剛的千古奧義,改口笑道:“好好,算我多嘴,二哥……其實我……”

武鬆卻似乎油鹽不進,輕輕甩開她,頭也不回地撤了。留下潘小園一個人不知所措。

難道真說錯什麽了?把他惹毛了?

心中忐忑了那麽一會兒,回屋的一刹那,靈感閃現,明白了,登時笑得直不起腰。

方纔跟人拚了那麽多酒,全都走了腎,可不是得急著溜麽!

她還拉著他不放呢。難以想象二哥心中有多崩潰。可別給他落下什麽毛病。

夜裏,潘小園跟貞姐一間屋子睡。隔壁就是那三個小軍官。小客店板壁薄,隻聽得到了半夜,一個個醒過酒來,怨聲載道地抱怨,又接連抱著淨桶吐。

倆“孤兒寡母”受不了那噪音,正商量要不要撕布堵耳朵,忽然聽到外麵得得得一陣馬蹄聲,急促有力,在深夜裏聽得尤為明顯。緊接著紛紛雜雜的腳步聲朝客店走過來,五六個嗓子吵吵嚷嚷:“來吃碗酒,去去寒!喂!店家開門,淩州府官兵!”

冇等有人出來迎,兩扇小木板門就被踢開了。聽得一個比鄆哥還過分的破鑼嗓子說:“這夥子梁山盜匪簡直他孃的成精了,恁地厲害!嘿,大家說,咱們解得這個梁山賊寇,回頭上麵得賞咱們多少錢?”

潘小園和貞姐都是一愣,趕緊披上外衣,窗戶悄悄開個縫,往外一瞧,果然見一隊兵痞押著個人,一麵罵罵咧咧的催:“老實點,快走!坐角落裏!”

再一左右看,近旁兩扇窗戶也無聲無息地開了。想必同伴們已經全都驚醒了來。

再看那個被他們押著的“梁山賊寇”,黑燈瞎火的瞧不清樣貌,看身材,也不像是膀闊腰圓的大漢。潘小園心裏頭不禁犯疑,這是哪個秀氣的梁山兄弟,迷路迷到這兒來了?

兵痞們一驚一乍的呼喝著要酒喝。幾個小二揉著眼睛出來伺候。

一個年輕的官兵放下酒碗,猶豫著問:“大哥們,這……這人真的是梁山賊寇?咱們不會捉錯人了吧……”

其餘人喧嘩大笑。那兵痞頭子道:“錯了怎地!這小娘們孤身一人在路上走,能是良家?正派人家女子,誰會獨自出門趕路?還背著這麽一大包金銀……”說著,指著地上一個包袱,腳底下踢了踢,清脆有聲,“定然是來路不正,肯定是謀財害命得來的!不是女賊就是女匪,早晚也要捉進官的,正好現在梁山賊寇作亂,就拿她當賊寇解,不冤枉!喂,兄弟們聽著,這個女匪,算是咱們從曾頭市那邊捉來的,知不知道?”

眾兵痞齊聲大笑:“知道!”

潘小園算是聽明白了。敢情是碰上個獨自趕路的小娘子,捉去當梁山賊寇請功呢!當然,解官請賞的時候,是肯定不會匯報那一大包金銀的。

她覺得有必要跟同行幾位大哥商議一下。輕聲跟貞姐囑咐一句:“你在這兒等著別動……”

話剛說一半,突然堂裏哐啷啷一聲巨響。那“女匪”見押解她的眾兵痞都開始鬆懈喝酒,竟然一躍而起,抄起把椅子,兩下掃開一條路,抓起自己包袱,奪路就跑。

眾兵痞大怒:“反了你了!”紛紛抄傢夥將她圍在當中。隻嚇得眾小二哆哆嗦嗦的求:“軍爺們別動怒……小店本小利薄……”

“閉嘴!小心治你窩藏賊寇之罪!”

那女匪隻意欲脫身,奈何兵痞都指望她請賞,幾個人同時撲上去糾纏。另外幾雙手去搶她包裹。

口裏還七嘴八舌地叫喊:“強賊休走!”

“女匪”還冇來得及反應,那幾雙手卻同時讓一雙鐵臂架住了。身邊不知何時出現了個高高大大的陰影。

武鬆冷笑:“淩州府官兵,就你們這德性?”

縮在房間裏、被武鬆灌醉了的那三個淩州府小軍官,此時十分有自知之明地繼續縮在房裏,戰戰兢兢往外看,不敢出言提醒這人有多可怕。

幾個兵痞勃然大怒:“你是什麽人……”

五個字說完,砰砰砰砰砰五聲,幾個人已經輻射狀飛跌了出去,撲通撲通摔在地上,並且摔得錯落有致,屁股著地的聲音形成了一個五音音階。哎喲哎喲的叫喚起來,又叫出一曲高高低低、刺耳無比的和聲。

剩下一個兵痞大駭,拔腿就往外跑。燕青早等在門口,手一扭,腳一拌,乾脆利落地把他摔了個嘴啃泥。

“女匪”這才明白是有人相助。知道大約是江湖同道,四周黑漆漆的,也不知有多少人,趕緊團團一拱手,低聲道:“多謝各位大哥……”

聲音清清脆脆,說著說著,不由自主“咦”了一聲。終於看清楚了武鬆的麵孔。與此同時,武鬆也認出她來,奇道:“扈三娘?”

年輕孤女獨身上路,還帶著一大包金銀,敢這麽做的,除了她扈三娘,大約隻有狐仙女鬼了。

扈三娘四處看看,目光定在武鬆臉上,俏麗的眼睛裏現出些恍惚的神色。

武鬆這人她是認得的,斷金亭上還交過手,不是讓她打了個七葷八素麽!

眼下終於明白,這人當初耍她玩兒呢!

美人的一臉感激之情立刻變成了冷漠,淡淡道:“原來這些官兵倒冇說謊,這店裏果然窩藏著梁山賊寇呢。”

掌櫃的終於聞聲出來,長衫穿得裏出外進,頭髮也冇梳好,鞋子穿得一樣一隻,一張老臉上老淚縱橫,看著地上掙紮蠕動的幾個兵痞,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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