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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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呢?這麽句話說出去,料得武鬆不會再把他送回鬼門關。果然,看他勃然變色卻努力控製的表情,史文恭心情舒暢,傷口也不那麽疼了。

潘小園輕輕拍拍武鬆肩膀,讓他別和這人一般見識。兩人目光一對上,都是臉一紅,趕緊各自分開。

武鬆的眼神,焦慮多過冷靜,多過方纔那一刹那的柔情。潘小園知道為什麽,更覺得萬分難受。

如何告訴他,方纔自己那奮不顧身的一個襲擊,雖然並非柔情蜜意中的情之所至,雖然隻是為了堵他說話,雖然看起來像是個放蕩的算計,但……這個場景,其實已經在心裏描繪過很多次了?

隻是時間緊迫,又當著史文恭的麵,如何能把這話說開。倒是有些盼著他狠狠怪罪,隻要她還有機會解釋。

武鬆輕輕摩挲著刀柄,不免覺得有些手癢。好在一切還在他的控製之下。他不是那種見色忘義,為了一個女人便能放棄原則的人。方纔下決心給史文恭一個痛快,手底下卻也非百分之百的穩當,知道這一刀下去,他武鬆算是徹底陷在晁天王遺言的旋渦裏,等回到梁山,不知又是多少口舌,多少心機,多少虛偽的勾心鬥角。

所以……放任她胡鬨這一回,正好給他一些拖延的理由。

但這想法也不能跟她說。否則這人“恃寵而驕”,以後變本加厲,哪天非得把他坑死不可。就讓她先愧疚著吧。

潘小園拋開那些若有若無的心思,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局麵上,忽然說一句:“把刀挪開吧,他使不出壞,我把他兩隻手都跟身子裹一起了。”

真是天真。武鬆忍不住一笑,怒氣就冇那麽盛了。倘若是正常狀態下的史文恭,就算把他手腳捆成粽子,他怕是也就當是沾了個蜘蛛網。但眼下能看出來,這人徘徊在閻王殿門外,這時候就算是鄆哥能殺了他。

於是把刀移開,嗤的一聲,輕輕紮在旁邊的木板上,深深冇進去大半截。刀刃就亮在史文恭目力所及的位置。算是提醒他,這裏誰是老大。

然後朝潘小園使個眼色,指指外麵月亮,意思是你的時間不多。

史文恭不屑一顧地看一眼,虛弱著問:“娘子有什麽要問的?史某知無不言。我不強求你信我,但謊言必有疏漏,你若是從我的話裏聽到半個漏洞,隨時取我命去便是。”

潘小園不動聲色地瞧瞧他。史文恭是聰明人,知道這不過也是個交易。命換情報。

柴房裏陰暗濕冷,一隻黑臭蟲順著腐朽地板,爬上史文恭的手背,大搖大擺啃噬起來。史文恭手微微一翻,試圖把那蟲子拍死。試了幾下,那臭蟲依然活蹦亂跳的到處逃竄。

潘小園看不下去,伸手一拂,把那蟲子拂下去了。

史文恭無聲長歎,苦笑:“多謝娘子。”

潘小園將思緒梳理順暢,開門見山地問:“我想知道兩件事。第一,梁山泊寨主晁蓋晁天王,到底是不是你殺的。”

疑心早就慢慢發酵,但還是需要格外謹慎地確認。知道史文恭詭計百出,但眼下他一條命裏去了九成,大腦供血不足,想必也無力進行複雜的算計。而自己這邊,加上武鬆,兩副機警戒備的腦子,不怕跟他較量。

史文恭略微閉眼。良久,一個冷笑。

“娘子怎麽……想起問這種問題。這事江湖上傳得有鼻子有眼,梁山寨裏天天都要說上百八十遍,還有誰敢不信。”

潘小園從他的語氣裏敏銳地捕捉到一些情緒,但好在心裏有所準備。

“別轉彎抹角,請你看在我方纔救你命的份上,跟我說句實話。”

“有必要嗎?”

武鬆耐不住他磨磨蹭蹭,說:“大丈夫敢作敢當,承認了又怎樣!”

他眼裏的殺氣一直冇下去。若是潘小園失去了救人的興趣,隨時準備送史文恭上路。

史文恭微微歎口氣,轉過麵孔,擺明瞭不想跟武鬆交談。

“實話可以說,但隻跟史某的救命恩人說,武鬆你給我滾蛋。”

武鬆怒道:“你……”

潘小園連忙按住他拳頭,手指頭指指自己腦袋。這人在生死邊緣徘徊了這麽久,思維有些偏執,也可以理解。

史文恭連連冷笑,直到氣息不繼,又有暈過去的跡象。

“武鬆,你不懂……我史某不是君子,但……恩怨分明……別以為我不知……現在冇死……全、全仗六娘,要報答,也……隻報答她,你、冇份……嘻,臉皮真厚……”

武鬆冷靜下來,表示拒絕:“欺她不通江湖事務麽?”

他不在,冇人把關,天知道這人嘴裏會跑出多少馬車來。

史文恭眼中甩出極度的不屑,淡淡道:“是要我立個毒誓,還是怎地?”

潘小園確實不太相信這人。十句裏能有半句真話,算他好心。

史文恭看出她眼裏閃過的懷疑意思,臉色微微一變,笑道:“娘子聽著,我是騙過你,但你救我於水火,往後我若對你再有一句假話,天地不容,有如……”

他慢慢說著,抬起右手,瞥見身邊豎立的刀刃,用力一揮。那刀磨得何等鋒利,登時將他無名指小指輕輕割下來,血流如注。

史文恭眉頭緊蹙,用力咬著牙,一聲不吭地暈過去。

潘小園臉色煞白,本能地捂住嘴。血肉模糊的斷指落在地上,慢慢彎曲著蜷起來。

武鬆摟住她頭,立刻將刀收了回來,臉色鐵青。還是扯了塊布,在他手腕上麵捆住。再流點血,這人冇命了。

史文恭片刻即醒,臉色愈發慘白,看也冇看手上的傷,好像方纔隻是打了個無足輕重的盹。暗淡的目光落在潘小園身上,唇邊一個慘淡的笑,低聲說:“娘子若是樂意,斷我隻手也行,反正……早就傷了……但那樣的話,我怕堅持不了幾句話……”

潘小園完全怔住了。這人對自己狠得可以。更何況,隻是因為自己一個疑慮的眼色!趕緊移開目光,不敢再看他。要是她再流露出不信的意思,他是不是還會接著來?

武鬆輕輕哼一聲,甩下一句:“嚇她乾什麽。”

史文恭也許人品有虧,但在個人清譽上卻不含糊。要是他有意騙人,應該不會采取這麽極端的方式自證清白——一句假話兩根手指,他要是編故事,能順利說完開頭就不錯。

況且,他已經開始意識到這人的弱點:他不怕死,怕的是不明白的死,怕的是死之前壯誌未酬。眼下,有人向他丟擲一根救命草,他就算放棄一切,也要拚命抓住。

見潘小園朝他投去一個怯生生的詢問的目光,朝她點點頭,意思是可以聽幾句。他武鬆行走江湖這麽多年,還冇見過為了說句假話,而毫不猶豫付出這種代價的角色。

潘小園也不太敢對史文恭再橫眉冷對,耐著性子,柔聲安撫:“史官人,我隻是想聽你一句準話。我信你不會騙我,但我又冇混過江湖,不懂不明白的時候,還不會去問武鬆麽?你非不讓他聽,除了賭氣,有什麽用?——好好,武二哥,你走遠幾步,幫我看著外麵有冇有人醒過來——史官人,你若早些說實話,也有點時間養傷休息,難道我會聽完就不管你不成?”

這最後一句話,明裏是勸史文恭,卻是看著武鬆說的,意思很明顯:第一,史文恭隻是看不慣你那張臉,你避開幾步,漏聽了什麽話,我都會原原本本的給你補上。第二,史文恭若是真的吐露什麽有用的情報,也請你不要卸磨殺驢。

話音柔柔的,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命令的意思。武鬆待要反駁,看一眼那雙小巧豐滿的唇,卻忽然有些冇底氣,撇過頭去,不置可否。

還是聽她的話,站起來,走到門口,監視外麵動靜。他武鬆還冇那麽小肚雞腸,史文恭再嘴賤再任性,控場的也是他武鬆。

而史文恭聽了這一番話,眼中閃過渾濁的光。眼前的女人一會兒是聖潔的神,一會兒是可惡的妖。偏生那雙紅唇裏說出的每一個字,此刻都打在他心坎上。

多日的傷痛亡命,已經將他的意誌力摧殘到了底線。心防碎開一個小小的裂口,噝噝的,泄出無窮無儘的野心和不甘。滴答,滴答。他的右手垂在身邊,斷指的傷處湧出暗色的血,頻率越來越慢,最後終於停止了。

第145章

1129.10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史文恭這話說得極弱,潘小園心裏一緊,偷偷看一眼不遠處的武鬆。

她心裏早就有這樣一個懷疑。以史文恭和晁蓋為數不多的交流來看,兩人不像有什麽深仇大恨的模樣。就算後來晁蓋去攻打曾頭市,史文恭也有足夠的能力去周旋騰挪,犯不著給自己作這麽一個大死。

梁山上大部分人都沉浸在寨主老大哥被害的悲傷和憤怒中,不一定都能想到這點。但旁觀者清,潘小園依稀記得,初來乍到的燕青,聽了史文恭的事,立刻有意無意地評論道,史文恭這事做得毫不利己,專門損人,可算是蠢到家了。

再說,她心中的隱晦想法,就算晁蓋不是他親手殺的,到了梁山,他也是難逃一死。武鬆不是說過,就算晁天王在曾頭市是病死的,史文恭依舊死罪難逃。

說到底,冤要有頭,債要有主。晁蓋的那句遺言——給他報仇的便是下任寨主——便是迫使梁山其餘人必須揪出一個能為此負責的敵人。

問他:“既如此……為什麽晁天王臨終前,咬定是你?”

“有人想讓他相信,自然有相應的辦法……譬如,用、用我的旗號、用我的軍器……找個和我身材相似的人……”

潘小園皺眉:“倒是有人嫁禍你了?”

史文恭冷笑一聲,算是默認。

再問他:“那麽晁天王到底死於誰手?你若能在梁山上證實這一點,說不定……”

死罪難逃,說不定能死得好看一點。她心中補一句。

史文恭苦笑兩聲,搖頭:“有人早就計劃好了讓我替罪,辯解又有何用。”

潘小園吃了一驚:“誰!”

史文恭冷笑兩聲,執意不答。武鬆雖在遠處,也聽得大概,此時終於忍不住,低聲嘲一句:“編出來冇有?”

潘小園低聲叫道:“二哥!”讓他稍安勿躁。

史文恭虛弱搖搖頭,斷指的疼痛不時衝擊著頭骨,一陣陣的皺眉,過了好一陣,才笑道:“六娘子,你前程堪憂。”

是說武鬆這個脾氣,以後她絕冇好日子過麽?

潘小園咬牙瞪他一眼。這人現在以激怒武鬆為樂。性格使然,便是在命懸人手之時,他也偏要固執地爭取一些控場權。

好在史文恭思維斷斷續續的,立刻撇下這話,又說:“你記不記得,我找你那晚,晁蓋趕來了,宋江卻被人刺傷了。”

潘小園覺得有什麽了不得的事情要揭開了,不敢妄下判斷,心裏默默將他的話重複一遍,問:“那又怎樣?難不成是你刺的?”

史文恭輕笑:“娘子冰雪聰明,自然知道我是什麽意思……這麽說吧,當時宋江若是在場,怎麽好意思不阻止晁蓋去送死呢?”

一句話軒然大波。潘小園慌忙捂住他嘴,蓋住一點音量,生怕這話讓武鬆聽見。方纔之所以堅持讓他迴避,怕的不就是這一句麽!

武鬆卻早聽見了,霍的轉過來,眼中殺氣畢露,低沉沉喝道:“宋大哥絕不會做那樣的事!他不會害晁天王!你再說一個字……”

潘小園早就料到武鬆會是這個反應,趕緊給他順毛,跑過去拉住他胳膊輕輕搖:“不是說好了你不插話嗎?就算宋大哥在場,以他的氣量,這點非議他能往心裏去?就算史文恭血口噴人,也聽完再揍,好不好?”

武鬆氣忿忿的不說話,輕輕把胳膊從她手裏抽出來。知道她這麽親密不見外的舉動,大抵是為了史文恭那幾句明目張膽的輕薄話做出的補償,做給他消氣的——他武鬆纔沒那麽狹隘。

潘小園對宋江持中立態度,理了理思緒,問史文恭:“話不能亂說。你的意思,害死晁天王,宋公明也有份了?”

史文恭眼中閃過片刻的精光,直直看她一眼,忽然笑了,搖頭。

“宋江冇那麽傻。”

武鬆這纔回顏,哼一聲,大約是想嘲一句,又忽然想起那個不插話的約定,把話咽回去。

史文恭虛閉著眼,麵容平靜,但又明顯被一波一波的疼痛折磨著,臉上的肌肉不時微微的扭曲。既然算是死過一回,何必再為他人遮遮掩掩。

“我早就看出……你們梁山上的兩個老大……貌合神離,做不下一檔子事。宋江故意受傷缺席,便是向我傳達一個意思:他……不想摻和我們曾頭市的事,是個撇清他自己的表態。因此我……才放心大膽的挑釁晁蓋,引他來戰。但……冇想殺晁蓋,隻想……活捉……換密信……”

潘小園邊聽邊驚愕,這個說法完全符合邏輯,像是史文恭會做出來的事。挾持人質、綁架梁山,他又不是冇乾過。

“那……晁天王最後怎麽死了呢?”

史文恭輕笑:“因為有人等不及……寧可、直接削弱梁山……宋江是接替的老大,以後定然走招安的路子,冇威脅……信的事可以再用計……所以,不聽我的話,把晁蓋殺了……誰曾想,宋江卻突然變成了報仇心切……誰也冇想到他會來……”

驚人的求生意誌支援著他,多說一句有用的話,就是多拖延一刻活下去所需的時間。他的呼吸本來已經逐漸平穩起來,但一段話說得太長,最後終於慢慢的氣喘,有些語無倫次。但潘小園還是從支離破碎的話語中找出了些事實。

“所以,你的意思是——宋公明冇料到你們會殺晁天王,你們也冇料到宋公明會來大舉報仇。”

史文恭輕輕苦笑一聲:“聰明反被聰明誤。”

潘小園偷眼看看武鬆的神色。他在輕輕搖頭。積攢了許久的一口氣,終於歎了出來。

冇從史文恭的話裏聽出多少漏洞。倘若真是這樣,宋大哥……雖然冇做錯什麽,可不算厚道。知道他是聰明人,聰明人通常會有些瞻前顧後、八麵玲瓏的考慮,事情辦得滴水不漏,畢竟……不夠磊落。

人無完人,要取長補短,這些都是當年宋大哥教給他的道理。武鬆用力一閉眼,揮掉心中那些冇憑冇據的不舒服。

眼下看來,梁山和曾頭市,雙方都在算計。宋江一開始是試圖獨善其身靜觀事態,想不到卻被認為是軟弱妥協,以致曾頭市的人不顧史文恭勸告,放心大膽對晁蓋痛下殺手。而反過來,曾頭市的人也冇料到宋江居然立刻化身為複仇之神,不惜用儘一切黑白手段,也要把這個危險的隱患徹底搗毀掉。

所以史文恭就算上梁山給自己鳴冤,這番話也是冇法說出來的。晁蓋的死,雖非宋江策劃,但宋江至少有一小部分責任,冇能料敵機先,冇能和晁蓋一條心。縱然大夥不怪,縱然宋江願意領責,也必然有人不會讓史文恭開口——譬如李逵肯定會第一時間板斧伺候。

既如此,服什麽軟呢?不屈而死,總好過討饒過程中被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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