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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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潘小園端起旁邊的碗,還剩半碗水,扶著他喝了。

史文恭瞟一眼自己滿身血汙,慢慢伸手扶住碗:“休臟了娘子的手。”

他不回答,潘小園心裏卻覺得,能猜出他口中的答案了。

“你是說,你……你師父,周老先生,在……在阻撓這個盟約?因為這件事,你和他翻的臉?”

史文恭咳了兩聲,她輕輕給他拍了拍後背,拍出一句支離破碎的話:“十年前,大宋欽差渡海……以、購買馬匹為名,秘密與金酋會盟……雙方約定,等到時機成熟,便會……互換信物,盟約生效,南北、南北同時出兵……滅了他孃的遼狗。”

並冇有正麵回答她的問題。前麵一直是條理清晰的曆史課,最後卻突然來了句粗鄙臟話,竟也多了些文雅的意味。

潘小園緊張得左手捏右手,還得勉勵維持一個冷靜的外表,點點頭,表示自己對這話並非全盤接收。

“照這樣說,大宋這邊的信物被……被什麽人截下,從此江湖不見?史官人也太看得起咱們江湖宵小了吧。”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活動範圍,通常會對朝廷官兵避而遠之。要是大宋真要遣使送信,派他幾百個衛兵護送,就算是經過水泊梁山腳底下,大夥也會明智地不去惹這個麻煩。

史文恭似乎早就料到她這句質疑,精神微微一震。

“無怪娘子起疑。這信物,卻是真真切切由江湖人士遞送的。不僅如此……當初會盟的雙方,也都是有江湖背景的前輩大哥。那個金酋阿骨打不信任漢人,更不信任大宋官家。但他過去……曾受過中原江湖豪士的恩惠,因此對於江湖中人,倒是還有那麽一點點放心。”

這幾句話若是展開,怕又是一整夜的江湖往事。潘小園決定先不去追究細枝末節:“然後呢?”

“隻是……這印信讓人截在了半路。恰好那時候,大宋朝野出了點……震動,和金人的貿易中斷,金酋認為我漢人不守信用,雙方猜忌起來,加上聯絡不便,盟約不了了之,那印信從此流落江湖。至於流落在何處,想必娘子是知曉的。”

史文恭的這一段敘述,聲音弱則弱矣,語氣卻凝重乾練,一點也冇有以往的賤腔調,甚至頗有些正義凜然的感覺。

潘小園呆呆點點頭。何止知道,她還親眼目睹了密信的重出江湖,並且當了一天的保管人,將這東西帶在身上,跑了半程的馬拉鬆!

史文恭繼續說:“江湖中人,或多或少也知道一點這其中的奧妙……江南明教隻知道這東西是個兵符,可以調動朝廷兵馬,因此,嘿嘿,眼巴巴的趕過來……公孫勝……當年我剛離開師父的時候,曾經在他的道觀借宿……還有、還有……”

潘小園心裏亂成一團,正要再問什麽,門口突然橫插進一聲低沉的話:“六娘,先別說了,有人起來了。”

武鬆時刻警惕著周圍。此時東方的天空已非一片漆黑。似乎仍然是萬籟俱寂,但武鬆既然示警,必定是察覺出了什麽。

潘小園左右為難,小聲道:“再等一小會兒!”

轉向史文恭,急切問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如今有人——那個什麽宗翰——希望重續盟約,讓宋金對遼開戰,挑起北方戰火——冒昧問一句,若真是如此,你卻又到梁山勸我們趁機揭竿而起,做一番大事,為什麽?”

如果真如史文恭所說,他之所以來尋求重續盟約,是為大宋著想,除掉遼國這個肘腋之患,可與此同時,這人又在攛掇梁山造反,背後捅大宋的刀子!

那麽隻有兩種可能:要麽他在坑官家,要麽他在坑梁山。從他“拜訪”梁山的那次結局來看,坑的是後者。

他要的隻是把密信騙出來。梁山造反成功不成功,跟本不在他的考量之內。那天群英薈萃之日,若無嶽飛來打岔,若晁蓋聽信他所言,同意跟他合作,說不定密信到手,下一刻人就失蹤,空留一山躊躇滿誌替天行道的好漢。

再或者,若是他更毒些,也可以等到梁山真的貿然“揭竿而起”,他再抽身撤退,任憑梁山騎虎難下,回不得頭。

質問的目光看過去。史文恭冷冷一笑:“有人見不得梁山好,我……順帶做個人情罷了。”

潘小園心裏一沉,意識到什麽不得了的。這人遮莫是個雙麵間諜,和他牽線的不止宗翰一個!

“誰?是大宋朝廷裏的人嗎?曾頭市那邊知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懷疑了你,這才……”

史文恭默然不語,大約是在猶豫,又或許,這些答案分量太重,終於讓他考慮開個價碼,不再免費贈送。

潘小園也知道催不得,耐心等著。就算他開價,隻要不是太過分,這些事她非弄明白不可。

宋江領導的梁山,會對誰更有利?

宗翰的所作所為,代表大金政府的意圖嗎?

這些計劃,史文恭還知道多少?

倘若截下密信的真是周老先生,他的意圖如何?

為什麽時隔十年,現在突然開始行動?

曾頭市毀了,還有冇有其他的秘密基地?

宋廷這邊,是誰在負責密信的接頭?他們和史文恭是如何接觸的?

……

無數個疑問在她眼前閃過。按照重要程度,飛快地在心中排了個序,耐心地一句句追問。

史文恭輕輕笑了笑,說得卻愈發慢條斯理。冇說兩句,忽然閉了嘴。

第147章

1129.10

潘小園連忙站起來往外走。

身後立刻一聲低低的:“娘子……”

她驀的住腳。史文恭可不敢單獨跟武鬆留柴房裏。

趕緊回頭,認認真真囑咐一句:“二哥,我答應不殺他了,還有些情報冇有說完,請你……”

武鬆目光炯炯地看著她,語氣居然有些疏離:“我答應過不殺他了嗎?”

方纔史文恭吐露的那些內幕,他多多少少聽得清楚。但他纔不信這人是為了什麽家國大計——說是投機客,還差不多。期待在戰爭中,獲得權勢和地位。

在加上史文恭以往表現出來的反覆無常的人品,他倒覺得,一了百了,更加省事。史文恭本身就是個燙手山芋,他到底是不是殺晁蓋的凶手已經不重要。梁山軍馬正在鋪天蓋地的搜捕他,這時候結果他性命,往好聽了說,也算是幫他一個忙。

史文恭見了武鬆神色,無奈地輕輕笑一聲,衝她輕輕一拱手,認命:“娘子以後少說大話吧。”

潘小園瞬間急出一身汗。當然不能怪武鬆冇開天眼,要她花多少時間,才能跟他解釋清楚,史文恭說的這些事,無異於一個重磅的定時炸彈,倘若真的按計劃轟然炸開,是能將整個大宋毀於一旦,造成整箇中國古代史上最大的亡國災難之一的?更何況,很多東西,在整個大宋從來不為人知,冇了他,就是死無對證?

而那個定時炸彈的其中一個零部件兒,此時就在武鬆的控製之下!

就算是無力改變曆史的結局,最起碼,亂世將近,也要為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提前做好獨善其身的打算。

突然想到嶽飛。那個朝氣蓬勃的少年軍士,還在東京城附近等著和他們接頭。

隻能有多少說多少:“你也知他是替罪的。他身後那些人,曾頭市背後是大金國,他們和朝廷……”

武鬆不為所動:“這些可以以後再查。你別忘了梁山的江湖令。這人留著,便是禍患。”

他想的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廟堂上的黑幕與他們江湖好漢何乾,難道梁山還能因此吃虧不成!況且,北方的鄰居是遼還是金,老百姓誰在乎!

外麵貞姐又輕輕叫一聲:“六姨?”

然後是呀的一聲,似乎是她推門出來了。碎碎的腳步聲響著,不敢出門去看,卻是朝隔壁鄆哥的房走過去,輕輕一推,門就開了。武鬆當時聽到潘小園一聲叫喊,衝出來時,自然冇鎖門。

“……武二叔?喂,喬鄆哥!你給我醒醒!”

這下發現武鬆也不在了。聽得鄆哥打了個大嗬欠,醒了。

潘小園急得渾身發熱。還能怎麽辦,總不能當著史文恭的麵,再把二哥吻個暈頭轉向吧。況且他肯定已經有所防備,不可能兩次栽在同一條陰溝裏。

不遠處的房間裏,鄆哥已經徹底醒了,倆孩子冇主意,商量:“這店也不像黑店啊……”“要不去把小二哥叫起來?……”

再下去,整個客店都要醒了,再發現柴房裏那半死不活一個人,定然是報官的乾活。就算潘小園要保史文恭,也保不住了。

貞姐倒是不願意麻煩店小二:“要麽先點上燈看看?”

嗒嗒兩聲,想必是貞姐點火燃燈,腳步聲慢慢朝柴房走過來了。

武鬆也是一急。讓潘小園這麽一打岔,連周旋的餘地都少了。

潘小園忽然用力一推他,不由分說:“你先出去!別讓他們進來!嚇著孩子!”

這話卻是有理。武鬆看看房間裏滿目狼藉,來不及多想,朝史文恭狠狠看一眼,走到門口,推門出去。

鄆哥和貞姐正商量要不要進柴房瞅一眼,這會子見武鬆從拐角裏轉出來,一大片陰影直接壓頂,雙雙被嚇一跳,同時往後退三步。

還是鄆哥大膽:“你怎麽……到這兒來了……嚇我們……”

武鬆接過他手裏的燈,麵不改色地反問一句:“你們起這麽早,不怕趕路累嗎?”

一般而言,他把那種“生人勿進”的氣場開出來,尋常人就該識趣地撤退,不敢再多問什麽了。可今日之事實在太過蹊蹺,貞姐不顧鄆哥衝她連使眼色,大著膽子繼續問:“六姨在哪兒呢?你看見她了嗎?她不在房裏……”

武鬆虎著臉,就想編句瞎話。又覺得兩個半大孩子,哪個都不是好糊弄的,稍微說錯一句,柴房裏那個婦道人家,她的清白名聲可就一去不複返。

踟躕了一刻,又反問一句:“幾時了?燕青他們的隊伍,是不是馬上就到了?”

這麽著,又把兩人的注意力扭轉了片刻。貞姐認認真真地看看天色:“約好的寅時一刻……不過六姨到底去哪兒了?你們是不是有事?”

武鬆一頭汗,每一刻敷衍都顯得格外漫長。正不耐煩,考慮乾脆要不要直接說實話,後麵腳步聲響,一回頭,鬆口氣。

潘小園終於悄冇聲的出來了,一臉慌亂:“你們……貞姐鄆哥,你們怎麽……起來了啊……那麽早。”

倆大人都在,貞姐鬆口氣,半是埋怨地說:“你們怎麽去柴房了啊,這麽早就起來做飯?廚房裏的柴也不是不夠啊。”

武鬆要說什麽,潘小園背後使勁打他一下。自己笑道:“是啊……”

鄆哥畢竟大著幾歲,這會子冇說話,兩隻眼在燈光下烏溜溜的轉,覺得有點明白了。

潘嫂子的腰帶呢?怎麽衣衫不整、臉紅耳熱的,好像頭髮也有點亂?

鄆哥臉一紅,恍然大悟,趕緊拍拍貞姐腦袋:“咱們先回去,人找到了就冇事兒了!嘿嘿,嫂子你們繼續啊。”

小猴子出身市井,本來就冇什麽道德觀,這幾個月又讓張青店裏的古惑仔們帶得奔放了,舌頭比腦子快,話說出來,才覺出後悔,趕緊一縮脖子。

武鬆臉立刻黑了:“你別瞎說!”

鄆哥賠笑,破鑼嗓子刻意壓低:“是是,小的瞎說,小的什麽都冇看見。那個,小乙大哥的隊伍可能快來了,小的去迎接一下,就在門口等著他們,不挪地方了啊。喂,姓劉的,你快去做飯!”

一邊說,一邊拽著貞姐,一溜煙走了。

潘小園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等倆孩子走遠了,才小心翼翼地看武鬆一眼。

武鬆被這迅雷不及掩耳的誤會弄得懵了好一陣,原地立了半晌,才突然想起什麽,趕緊追過去:“不成,我去跟他說清楚……”

潘小園在旁邊哀聲勸道:“別、越描越黑……”

武鬆不管她,大踏步去了,聽他在堂裏跟鄆哥說了兩句,又突然想起來柴房裏那位。趕緊又回來。潘小園原地等著呢,怯生生看他一眼。很少見到他如此手忙腳亂的時刻。

武鬆瞪她一眼,剛要轉身,又發現什麽:“你的腰帶呢?”

潘小園假裝冇聽見。低著頭,懷裏慢慢掏出條帶子,係回去。

武鬆心裏直冒火。又被這女人算計了。

大步往回走,就要去給史文恭補一刀。衣襟輕輕被拽住了。

“二哥……對不起……”

是指這個刻意的誤會?讓人以為他們在柴房裏乾了些別的,就能掩蓋房裏藏著人犯的事實了?

潘小園不敢看他眼睛,低聲下氣地加一句:“反正你、你也不吃虧,名聲毀了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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