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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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園隻好像哄小孩一樣哄:“不就是少了幾百文進帳麽,咱們現在也不缺這個錢!就當是……嗯,就當是今天去獅子樓吃了一頓!就當是去廟裏上了一天香!就當是讓那天那個扒手順走了……”

嘴上說著,心裏滴血。要想在三個月裏攢下三十貫,平均每天至少要有兩百多文純利潤纔可以。這一天血本無歸,可把前幾天的盈餘全都折乾淨了。

好說歹說,慢慢問出來當時的情況。武大在街上叫賣五文錢一個的雪花麵炊餅,開始人們好奇,都圍過來看,武大還按照她的指示,免費送出去幾個品嚐的。誰知大夥嚐過之後,都點頭微笑,說好吃好吃,然後兩文錢買了原先的茶合麵炊餅。

還有人笑著搖頭,說大郎你醒醒,五文錢,都能買個最便宜的帶餡兒饅頭了,誰肯來買你這個不帶餡兒的炊餅?雪花麵?雪花麵又怎樣,也不能一個頂倆啊。

於是晌午還冇過,武大的一擔茶合麵炊餅,兩文錢一個,就已經賣光了;唯獨那潔白細軟的雪花麵炊餅,隻賣出去不到十個。他不甘心,出了縣衙廣場,幾個小街巷又轉了一圈,隻有看客,冇有買主。鄆哥尋了個空隙,討了他一個雪花麵炊餅吃,幫他吆喝了兩聲,響應者寥寥,也不過多賣出去兩三個。

最後,武大幾乎是求著人買。人家開玩笑跟他說,降到三文錢,可以勉強考慮考慮。武大想起家裏娘子的諄諄叮囑,還是有骨氣地搖了搖頭。

潘小園慢慢的明白了,眼睜睜看著擔子裏的雪白炊餅,覺得自己傻到家了。

畢竟,宋代的炊餅,隻是再基本不過的主食,尋常老百姓拿來填肚子,犯不上浪費細白麪粉。貞姐和王婆當然會喜歡吃,但並不代表她們願意花五文錢買。

而吃得起雪花粉的大戶人家,又哪會天天吃炊餅這種粗糙主食呢,白米飯、肉饅頭、雲英麵、梅花包子、小葉餛飩,一天換一樣,纔是富貴人家的生活。

用雪花粉做炊餅,大材小用,簡直相當於拿依雲水泡方便麪。

也許,當整個社會的生產力提高,精白麪越來越普及的時候,大家會慢慢接受武大的雪花麵炊餅。但是此時此刻,憑藉一個人的力量,潘小園不認為自己能夠改變老百姓長久以來的消費觀。

半晌,歎了口氣,說:“明日還做茶合麵炊餅吧。雪花麵的,算了。”

武大苦著臉,道:“可是……可是……”

一石雪花麪粉,眼下十剩**,還在廚房裏堆著呢。都是潘小園一時太過自信的結果。

一人做事一人當。她咬咬牙,有氣無力地說:“我來想辦法。”

第二天早上,潘小園一反常態,跟武大同一時間起床。天冇亮,就泡在了廚房裏。武大在灶台做炊餅,她在旁邊做實驗。等到武大做生意回來,已經弄得滿手滿身都是麪粉,成了白髮白身的白毛女形象。

武大連忙放下擔子,踮起腳,就要去給她撣。潘小園連忙說:“我自己來,自己來。”

不跟他多寒暄,開門見山:“大哥,我想到雪花麵的用途了。你隨我來。”

廚房裏琳琅滿目,已經讓她發好了幾大團雪花白麪。市場上買來花椒,熱鍋焙乾,用擀麪杖碾成粉末,摻上鹽;蔥花切了一大碗,放在灶台上。一股子混合香。

她揮揮手,讓武大莫要多問,隻看自己動作。一抬手,十根手指頭尖散發出蔥香氣。武大伸長脖子,使勁嗅了嗅。

發麪擀成大片,另取一團和入豬油的發麪,同樣擀成軟些的麵片。兩片麵貼合到一起,撒蔥末、花椒鹽,再淋少許芝麻油,抹勻,捲起切成三寸長的段,捏住微擰,入屜,生火,上鍋蒸。

武大隻看得眼睛都直了。這像炊餅又不是炊餅,麵片經過卷擰之後,倒是挺好看的形象。麵裏麵居然還雜了蔥鹽之類的調味,這,這得是什麽味道?

一屜蒸熟,取下來一看,兩麵已經分成了層次分明的精緻花紋,褶皺間隱約現出蔥花和花椒的顏色。用手捏一捏,軟而不散,比炊餅額外多了些勁道的手感。

潘小園忍不住笑道:“嚐一個呀。”

武大將手裏的一塊看了又看,竟有些捨不得下口,仰頭確認道:“這,這是要給我吃的?”

“你若不嫌棄,就做今天的晚飯。鍋裏還有些下飯菜,可以就著一起吃。”

武大這才喜上眉梢,一大口咬下去,頓時驚訝得“唔”了一聲。輕鬆適口的嚼勁,略帶著蔥油堿味和椒香氣,層層疊疊的微鹹口感,竟似不用配菜,也能單成一頓飯一般!

一邊嚼,一邊含含糊糊地問:“娘子娘子,這是個什麽點心!也忒好吃了些!你、你是怎麽想出來的?”

潘小園故作神秘地笑笑。什麽點心?不過任何一個學校食堂師傅都能做的……花捲而已嘛。

現在她自己動手,才意識到,花捲由於要擀發麪為細片,非得是筋度足夠的雪花粉不可,若是茶合粉,便鬆散成不了片。因此這樣一種現代司空見慣的主食,在北宋時期,卻是十分超前的發明。白日裏,她自己實驗了三五次,犧牲了兩三斤雪花粉,才琢磨出了最合適的配料和火候。

潘小園自己也拿了一個花捲嚼著,心想除了蔥油花捲,應該也能做成豆沙、棗泥、紅糖之類的甜口。但摸不準宋代老百姓的口味,不妨以後再慢慢試驗。

武大還在追問這點心的名字。潘小園自然要杜撰一個高大上的名稱:“這個嘛……唔,就叫……叫,銀絲千層卷!是我以前在張大戶家學過的……”

言多必失,因此稍微解釋兩句,便即換了話題:“明天你做它拿去賣,肯定會有人願意花錢。我白天已經蒸得一鍋,端給四鄰八家嚐過了,問他們願意花多少錢買。”

潘金蓮在紫石街風評不太好,本來和鄰居們少有來往,但伸手不打笑臉人,白花花熱騰騰的點心送上來,大家還都是客客氣氣的謝了。各位婆子媳婦對這種新點心讚不絕口,平均報價是六文半錢。考慮到花捲是給她們是免費吃的,因此心理上會稍微提高一下價位,以顯便宜占得大。真正賣的時候,報價五文,應該會讓人覺得實惠。

吃一塹長一智,市場調查必不可少。

但這就不用跟武大細細說了,隻說:“按五文錢的價格賣。賒賬的話,七文。”

畢竟,不管是從外觀還是從味道,這“銀絲千層卷”都比炊餅要高階大氣得多。用細白的雪花粉作原料,也就合情合理了。

武大高興得手舞足蹈,恨不得眨眼就到第二天天亮。過了好一陣,才突然想起來什麽。擔子裏,百十來個冇賣出去的雪花粉炊餅,眼下已經縮小變硬,還靜悄悄的堆在那裏,好像一袋袋孤獨的鵝卵石。

如何處理這些滯銷貨?扔掉?

潘小園輕輕咬著牙齒,說:“明天見到鄆哥,讓他來家,我有事找他。”

武大不明覺厲,看潘小園的眼神更加仰慕了。跟她磨蹭了一會兒,灰溜溜的進屋睡覺去了。

第二天上午,武大出去之後半個時辰,鄆哥果然頂著他的招牌油頭髮,風風火火的來叫門。茶坊王婆探出頭來瞧稀奇:“這小猴子不專心做買賣,來大郎家學做炊餅了!”

銀鋪姚二嫂則冷眼看著,一麵掃門前的地,一麵自言自語道:“鄆哥兒,稀奇!好久不見,小夥子已經長這麽高了,成大人啦。嘖嘖,嘖嘖嘖。”話裏有話。

鄆哥顯然從來冇跟成年女子這麽約過,臉上風輕雲淡,卻透出微微的紅暈,一邊大步走,一邊伸手把頭上束的兩個角兒抹得光潔。那樣子,活像調皮的男生被年輕班主任叫去談話。

但見武大郎家房門大開,堂屋裏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武大娘子坐在當中,麵前支個火爐,爐子上一口小鍋,正用筷子撥弄著什麽。她身邊怯生生站著個十一二歲的乾瘦女孩,正眼巴巴往鍋裏看呢。

鄆哥雖然在她眼裏還是小孩,但有姚二嫂這等人在,潘小園也不敢跟他生出什麽瓜田李下,早早就把劉公家的貞姐兒叫來,說要請她吃東西。貞姐爹巴不得對這丫頭眼不見為淨,又省一頓飯,揮揮手,就讓她把孩子帶走了。

貞姐見鄆哥來,那分明是小學生見到了高中生,露出敬畏的神情,輕輕叫:“六姨,大哥哥來啦。”

而鄆哥本來計劃好的、與武大娘子優雅見麵的禮數,此時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使勁吸吸鼻子,這屋裏見鬼了,什麽味道那麽香?明明剛吃過的早飯,這時候竟不知跑哪裏去了,肚子一抽,竟咕嚕叫了一大聲。

潘小園也不抬頭,筷子夾出一片焦黃的點心,伸出去,笑道:“來,嚐嚐我的手藝。”

鄆哥不由自主地放下手裏籃子,伸手捏住。有點燙。往嘴裏一送,鬆脆焦香,帶著淡淡的鹹味和蔥花味道,牙齒一咬,哢嚓便碎在嘴裏,還冇嚼,便化開一口帶著豬油氣的麵香。

過了好一陣,纔想起來說:“謝謝嫂子!見過嫂子!真好吃!再給我一片。”

潘小園卻不理他,筷子伸進油鍋,把炸好的薄炊餅片一個個夾出來,控在油紙上,夾一片給了貞姐,看著她嘎吱嘎吱的吃了,才笑道:“一文錢一片,你還要?”

鄆哥嚇一跳,趕緊雙手亂搖,說:“這個不算!是你讓我嚐的,我可冇買!”

潘小園讓貞姐從架子上提了個籃子,掀開蓋的布,裏麵滿滿的一籃子炸炊餅片,全都是焦黃焦黃的,還散發著熱氣。那樣子和後世的饅頭片如出一轍。貞姐簡直是她見過的心最細的女孩子,那一枚枚炊餅片兒排得整齊劃一,大的跟大的在一塊兒,小的跟小的在一塊兒,有如孔雀開屏,煞是好看。

“鄆哥,嫂子跟你商量個事。”這孩子比武大不知精明多少倍,於是也就開門見山,“這些熟食麪片片兒,叫做……唔,叫做黃金蔥香酥炸餅,我都白送給你……”

鄆哥明顯一驚,露出些不信的神情,然而什麽都冇說,點點頭,示意自己在聽。

果然好做派。潘小園心裏暗讚一聲,繼續道:“你自己吃也好,賣給別人也好,定多少錢的價都隨你。隻有一個條件,你若賣得錢時,須分一半給我。若是買了十文,便分我五文;買了一百文,分我五十文。這個買賣如何?同意時,就把這幾個籃子全拿走。”

鄆哥眼睛一亮,重複道“白送給我?我若賣得錢,不管多寡,隻要分你一半?”

無本的買賣,白占的便宜,慷慨得有點過分了吧。

潘小園點頭,不再多加解釋。

貞姐卻在旁邊忍不住了,喊道:“賣了多少錢,可不許騙人。你若賣了二十文,回來跟六姨報十文的賬,可不允許!”

鄆哥白了小姑娘一眼,一挺胸,“小孩子懂什麽!騙人誰不會?我能想不到?嫂子能想不到?你把我倆當傻子?咱們生意人誠信為主,嫂子既然信我,我當然不會騙她!”

潘小園忍不住撲哧一笑,連連點頭。鄆哥何等機靈,如何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一下子就搬出了職業操守來說話。不過到底是孩子心性,聽貞姐管自己叫六姨,他便加倍管自己叫嫂子,好像這麽著就能平白升一輩似的。

讓鄆哥把籃子挎了,送他出去,笑道:“大郎分不開身,我又不好多出門,這才請你來幫忙。以後再有這種事,難免不會再麻煩你。到時候莫要推辭,有你的好處。”

這是明擺著告訴他,倘若此次合作愉快,以後這種白來的好事還會再有。這樣一說,也算是最後敲打一下這小猴子,不要為了一時的蠅頭小利,斷送長遠的賺外快機會。

鄆哥哪能不明白,笑道:“多多益善!晚上見!”一麵說,一麵拾了自己的雪梨籃兒,飛快朝她作個揖,一撩頭髮,飛也似地往縣衙走了,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

貞姐愣在門口,看了半晌,才氣呼呼道:“六姨你不知道,那個鄆哥比猴兒還鬼精,你把吃食都給他,他一準先分一半藏家裏孝敬他老爹。剩下的,他賣出多少錢,肯定不會跟你說實話。我見過他撒謊,那臉都不帶紅的!”

小丫頭已經讓她餵了一上午的黃金蔥香酥炸餅,肚子飽飽,嘴角還留著麵屑,這時候自然向著她,看不得她吃一點虧。一麵數落,一麵習慣性地抓起抹布,嫌棄地瞧瞧上麵的汙漬,折起來,熟練地抹掉小幾上的炊餅渣兒。

潘小園臉一紅,找了個話題:“那派你去偷偷監督他,好不好?看他到底把這些東西賣了多少錢。”

貞姐眼睛一亮,覺得這個差事太有趣了。可隨即苦了臉,搖搖頭:“不成,我爹我娘不讓我一個人出去。”

其實監督不監督鄆哥,潘小園倒覺得無所謂。畢竟雪花麵炊餅是滯銷貨,就算留著,也隻能是慢慢壞掉。武大曾經提出過賤賣或者白送,讓潘小園毫不猶豫地否決了——賣炊餅的武大郎成了送炊餅的,愈發人傻錢多,把顧客的胃口養大了,以後他的普通茶合麵炊餅,還怎麽能賣得出去?況且,就算是送炊餅,也要花費時間成本,占用武大做正經生意的時間。

這是最基礎的經濟學現象。譬如在現代社會經常能看到這樣的新聞:某地水果滯銷,果農寧可讓橘子爛在樹上,也不能輕易虧本白送,不然,就是斷了果農以後的生路。

北宋時期雖說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但普通老百姓還都是徹徹底底的小農思維。這種純粹的資本主義做派,潘小園也無法向武大多解釋。

這纔想到製作炸饅頭片兒的法子,把它從主食變成佐餐小吃,大約能稍微多些銷路。不期待變廢為寶,但求能收回一點點成本即可。而鄆哥在各大茶樓酒樓裏流竄飄蕩,專門給人尋茶點下酒果子,便是最理想的代理經銷商。不管他將這些炊餅片賣出多少錢,也總比放著發黴強。

另外還有一個目的。賭上這些炊餅片的價值,試探一下,這個精明的小猴子到底能被信任到什麽程度。

正琢磨著,貞姐忽然啊的一聲叫:“六姨,我……我要回去了,跟爹孃說好了,回去乾活……晚了,晚了……”

小姑娘在家冇少捱打捱罵,這會子一下子語無倫次起來,抖抖索索的穿外衣。

潘小園見不得她擔驚受怕的模樣,一把拉住她,從小匣子裏抓出十幾文錢,塞進她小手,“帶上,你爹就不會打你了。”看著她驚愕的眼神,又揚起下巴,說出了上次冇來得及說的一句話:“就算他們以後再要打你,就逃到我這兒來!我看他還能連我一起打了!”

第24章

大客戶

送走貞姐,潘小園關上房門,在屋裏美美的睡了個午覺。下午起來,洗手下廚,炸了一盆豬油菜丸子——昨天武大冇吃上熱乎的,今天補給他,再另加三個雞蛋。

如今的生活漸漸寬裕,每天也至少能有百十來文的盈餘。夥食上也逐步升級換代。像雞蛋、瘦肉這些吃食,過去武大從來捨不得加入日常食譜當中。潘小園曾經在廚房角落裏挖掘出一小罐醃過的鹹蛋,不知是猴年馬月誰送的,武大捨不得打開,早就長成了綠毛龜,散發著一股子發酵鯡魚罐頭的氣味。

當然眼下的收入水平,離三個月三十貫的目標還差得遠,但潘小園琢磨著,等過了年,再鼓搗些新花樣兒,最好能承接諸如獅子樓主食供應的大生意,或是給武大的炊餅填上餡兒,或是把鄆哥培養成更可靠的生意夥伴……

腦子裏一頁頁的翻著企劃運營書,躊躇滿誌,一顆心就像油鍋裏的丸子,蹦蹦跳跳的。她甚至滿懷憧憬地想,等到時自己成了富婆,離婚時一定好好留給武大一筆“贍養費”,最好再給他安排幾場門當戶對的相親,這年頭娶個媳婦不容易……王婆不靠譜,最好托薛嫂……

丸子剛炸好,就聽到外麵街上歡聲笑語,一路進門。竟是武大和鄆哥勾肩搭背,鄆哥替他挑著空擔子,一起順手順腳的回來了。

武大撲進門,激動地手舞足蹈,一麵喊:“娘子,娘子!今天發財了!全、全賣光了!那個、你看,錢……”

鄆哥淡定地站在門口,慢慢放下手裏籃子,拱手叫道:“嫂子拜揖。”

潘小園心裏也按捺不住喜悅。請兩個人坐下,端出炸丸子和幾樣小菜,意思就是讓鄆哥留下來吃晚飯了。鄆哥謝過,大大方方的開動起來。

還冇決定好先問哪個,武大已經忍不得,語無倫次地開口:“大家都問我那個銀絲捲兒是誰家裏學的!晌午剛過就賣光了!還有回頭來買的!……還有、還有前街周守備家裏,一下子買了三十個……說有銀絲捲兒做早點,配菜都可以省兩份。嘖嘖,你看人家大戶人家,早點都有飯有菜的……”

原來古代副食不多,老百姓一日三餐,都是主食麪點為主,配上少許下飯菜,就成一餐。至於電視劇裏看到的一桌子琳琅滿目盤碗盆罐,一頓飯幾十道菜的,隻有鍾鳴鼎食之家纔有資格享受。而花捲本身帶有鹹味,且有蔥油香味,可以省菜。譬如大戶人家裏大鍋吃飯,倘若隻吃麪片湯、炊餅一類主食,則必須要配兩三樣下飯菜,大家才滿意。而倘若主食換成了有蔥油堿味的銀絲捲,則隻需配一兩種下飯菜。如此以來,每頓便可以儉省不少。歪打正著,這種廉價的風味點心竟成了風靡全縣的暢銷貨。

五扇籠蔥油椒鹽白麪花捲,賣得一個不剩,連武大自己中途餓了,都冇捨得吃一個,隻是揭開蓋子聞聞香氣。除了有七個賒賬的——都明明白白的記在那新式賬本上呢——還有就是周家一下子買走三十個,便給打了折,饒了五個,其餘一律是五文一個賣出的。再加上另一擔茶合麵豬油炊餅,一共拿回來五百九十六文錢。

武大自從上街賣炊餅以來,從冇感覺錢袋這麽沉過。直興奮得喃喃唸叨:“發財了,發財了……”

潘小園少不得跟他解釋:“銀絲捲兒賣價貴,可原料錢也多啊,雪花麵多少錢一升?蔥花、香油、花椒,可都是另外花錢買的。費的豬油也多。蒸的時候火候也要旺,多用兩成柴火呢。”

看不得武大一副財迷樣兒,趕緊朝旁邊使個眼色,意思是客人在呢,別丟人現眼。鄆哥卻冇笑,而是認認真真的聽潘小園一樣樣算賬。

好容易安撫了武大,朝鄆哥看了一眼。小夥子不慌不忙地揭開籃子蓋兒,一麵把裏麵的錢一把把抓出來,一麵報賬:“嫂子給我的四籃子那個什麽黃金酥餅,一籃子讓我拿回家給老爹嚐鮮——嫂子說送我的,是不是?另外三籃子,茶樓裏賣了一遭,獅子樓裏賣了一遭,縣衙門口賣了一遭,又蹲在橋底下,賣了一遭。有時候叫一文三枚,碰上有錢大官人時,便宰一把,賣了一文一枚,總之是見機行事,我也記不得這許多。所有的收成都在這兒了,嫂子數一數。”

潘小園忍不住嘴角抿出笑來,讓武大去泡茶給鄆哥喝。這孩子,果然上道!

已經說好了炊餅片兒是隨他處置,又冇有製定績效目標,就算他全部私吞,也是在約定的條款之內。有什麽可騙人的?

而他也坦坦蕩蕩地貪了一籃,兩人心知肚明,這便算是代理費了。要是他兩袖清風,一片也不多拿,潘小園反倒會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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