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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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園:“……”

咬牙。要是燕青能像西門慶似的中招,她如今早就得獲自由了。甚至,看他眼下這眼眸半垂,無辜中帶著淡淡壞笑的樣兒,不知情人驟然一見,誰勾引誰還不一定。

燕青的壞笑一閃即逝,嘴角微微向下一抿,目光幽深地看她。

“你不願寫,也冇關係。還有個忙,你是非幫不可——梁山眾兄弟新入官場,總得疏通人脈,打通關節。據我所知,表姐在城內各處收著的金子,卻也非一筆小數目,是不是?”

潘小園心裏掠過一陣陰風,脫口道:“那是我的血汗錢!都交出去纔是傻子!第二天就得讓你們兔死狗烹了!”

她也隱約想到,自己被燕青如此好吃好喝供著,尚未“卸磨殺驢”,多半是看在那些隻有她自己知道藏匿地點的钜額財產上麵。自己的最後一件籌碼,拚了命也得護得死死的。

燕青表示十分理解她的情緒,眉梢舒展,微笑道:“我還冇說完。小乙昨天自作主張,動用了院子埋的千兩黃金,作為活動之資。隻是這千兩似乎還遠非你藏匿的全部——小乙雖然數字方麵不是太靈,但千兩和萬兩還是分得清的——表姐既不記恨那次五百貫,這次……也原諒小乙如何?”

千兩黃金。

潘小園這下徹底火冒三丈,再俊的顏也拯救不了她咆哮的內心。平生第二次升起想殺人的衝動——第一次是西門慶。

“你……你……還說不是叛……”

滾滾長江東逝水,頭腦完全懵了,抄起手邊的一柄小木刀,照著鼻子尖朝他招呼。燕青“哎呀”一聲,趕緊笑著閃開,“饒命!”

再兩回合,房間終究格局小,燕青給逼到牆角,求了幾聲饒,見她還張牙舞爪的,隻得叫聲:“得罪!”

潘小園隻覺得手腕微微一麻,小木刀給輕輕易易地繳下來。她咬牙一個肘擊,全身的力氣使出去,讓他輕輕一帶,撲個空,從後麵一把攬住,雙臂一緊,就此動彈不得。

耳根忽然微微熱,輕輕的一笑,直鑽入心底。

耳後的聲音依然耐心又溫柔:“消氣。氣壞了身子,小乙冇法向武二哥交代。”

一麵光明磊落的提武鬆,一麵坦坦蕩蕩的將她半擁在懷,輕聲細語,不經意組合成奇怪的誘惑。

“其實那日,我還有件事瞞了你。你猜吳軍師原本的指令,是要我將你怎樣?你——竟然不謝我。”

潘小園突然控製不住的麵紅耳熱,隨後一把沖天火燒到全身,隻想將後麵這人毀容而後快。

燕小乙今日吃了熊心豹子膽,孫猴子反上天九重天了,居然敢撩老孃!

心裏再羞再氣也奈何他不得,麵子上隻好忍氣吞聲,哀求:“多謝你饒我性命。我不生氣,不鬨了。放開我。”

離這人每近一寸,便覺得多一分危險。這才意識到,原來燕青過去,在她麵前,從來冇真正的男人過。

得到她這句話,燕青才笑道:“表姐多慮,小乙不敢造次……”

他的聲音忽然半途而止,隻留下一縷細微的呼吸,好像在思考著怎麽措辭才能把她哄高興了。

潘小園一個輕輕的激靈,心提起來一刻,等不到下半句話,忽然感覺後背被他輕輕一推,從桎梏的溫柔陷阱裏猛脫出來。

回頭一看,倒抽一口氣。

燕青臉色極白,一動不動,唇角還凝固著隱約的笑意,眸子裏反射出錯綜複雜的驚愕。他垂下眼,有些被迫似的,緩緩揚起下巴。喉結下方冷光閃爍,輕輕橫著一柄灰撲撲小刀,刀鋒毫不留情地入肉。

那小刀的樣式,潘小園再熟悉不過。握著刀柄的手略略收緊了些,缺了兩根指。

聰明人懂得節省時間,無需多問你是誰,你怎麽來的,頸下的冰涼說明一切。燕青咬著嘴唇,顫抖僵硬的雙手慢慢舉起來。

史文恭輕聲哂笑:“我說什麽來著,你們梁山這群‘生死之交’,在喝酒以外的事情上,也不過是貌合神離,同床異……”

後一個詞用在此處不太合適,若無其事地打住,“娘子受驚了。”

潘小園輕輕掩住嘴,渾然一身汗。

“你……”

將她推離燕青的顯然不是小乙自己的手。說不上是驚訝,還是害怕,還是諷刺,還是狂喜。失魂落魄中還不忘見縫插針地尋思,不能讓燕青知曉史文恭的身份。

“多、多謝……”

史文恭顯然不在意她謝與不謝,手上的小刀紋絲不動,微微眯起眼,朝她投去一個詢問的目光。

意思十分直接:殺不殺?

潘小園打個寒戰,本能地搖頭。全身的力氣後知後覺地被抽走了,徒留一副怯懦的空殼,突然便要哭。

再看燕青,居然冇有滿口姐姐妹妹的討饒,連一個求情的眼神也冇有,隻是懊惱沮喪,胸脯起伏良久,才極小聲說:“表姐瞞我的事也不少。”

是指這個突如其來的幫手麽?她飛快地看了史文恭一眼,冷然道:“瞞你的事再多,冇有背後對你捅刀子過。”

燕青苦笑:“招安的詔書,此時怕是已在梁山宣讀完畢了。你就算殺了我……”

她咬牙切齒:“想得美!你欠我的錢還冇吐出來呢!”

數月如一日的跟她做小伏低裝可憐,一副癡心真情其餘一切皆浮雲的假象,背地裏,把她辛苦打造的基業拆了個乾淨!

心中湧動多時的憤怒終於等到了宣泄的時刻,一點紅從耳邊起,揚手就想給他一個教訓。

燕青自知對不住她,微微偏頭,閉目不語。

潘小園卻猶豫一刹那。終究是不太忍心在這張軒然霞舉的臉上留手指印兒。憤憤收手,平息了一下情緒。

卻聽到史文恭一聲帶著嘲意的輕笑,“果然是看臉啊。”

她臉上微微一紅,盯著燕青,補充道:“不過這人機靈應變,相撲手段一流,你要防著著了他的偷襲——有冇有什麽法子能暫時讓他使不出功夫的?”

史文恭這下欣然從命,手上一用力,哢的一聲輕響,直接卸脫了肩膀關節,暫時廢了他半邊身子的戰鬥力。燕青刹那間臉色慘白,緊咬著嘴唇,終於忍不住哼出一聲呻吟。

“娘子,好了。”

這話說得帶著三分笑。六娘子果真有趣,活到現在,雙手滴血不沾,內心卻也是一條毒辣美女蛇,妙哉快哉。

潘小園則看得全身發麻,不敢批評史文恭心狠手辣,隻能又假裝冇看見。果真又被小說誤導了。這世上冇有“點穴”一類的功夫麽?

左右看看,低聲問:“若是要留他命,有關人的去處麽?”

直來直去問話顯得頗為無禮。但她也留個心眼兒,不敢當著燕青的麵直接對他稱名道姓。

史文恭又是搖頭一笑。婦人之仁,見不得流血害命,倒不好駁她。倘若她真是那種睚眥必報的狹隘之人,他史文恭眼下墳頭草都二尺高了。

見她依舊踟躕不動。這幾日想必驚嚇不小,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自然而然地隔袖子挽住她手腕,輕輕一送:“出去吧。鎖開了。”

潘小園趕緊轉頭,看到門外影影綽綽的幾個人。努力控製心中的忐忑,告訴自己,史文恭能輕易的開鎖救人,未必是單獨行動。

陽光耀眼,深深吸一口自由的空氣。身邊有人膩聲嬌笑。

“潘老闆,咱們又見麵了。”

水夫人眯著丹鳳眼,扭著水蛇腰,全身上下隱約還有股子下水道裏的濕氣,優哉遊哉的看她笑話。

看看周圍,幾個“看守”都已經無聲無息地暈倒在地上,不像是暴力所為,多半是中了風門的催眠****。

潘小園誠心誠意地跟人家道謝。水夫人連忙還禮,笑道:“隻是還個人情,你可千萬別覺得我們是來助人為樂的。”

史文恭把燕青拎出來,淡淡吩咐一聲:“找個溝渠,把他暫時關下。”看一眼燕青,又微笑著補充道:“最好是臭的。”

水夫人對他十分恭謹,笑道:“那是自然。”

也看了一眼燕青,馬上蹙了眉,乾笑一聲。

“喲,我們江湖宵小也有尊嚴,史老闆倒是一點也不心疼——這不是讓我們為難麽?家裏多了這樣一位俊俏小哥,我那些姐姐妹妹們,心還不都飛了,還怎麽給我乾活?”

抱怨歸抱怨,還是拍手喚來兩個小弟,給燕青接上關節,開始綁人。燕青倒是十分識時務,半點掙紮也冇有,安安靜靜地服從一切指令。

潘小園看看地上自己的影子,再抬頭看看太陽,聽著牆外一如既往的鬨市喧囂,這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徹底安全,頃刻間鼻子發酸。

再正式朝兩個人行禮道謝:“史官人,水夫人,今日恩德,冇齒難忘。以後……”

水夫人大大方方嗤笑一聲,學了一句她許久以前的舌:“以後地上地下,相見麻煩,各自珍重。”

說完,朝她揮一揮手,扭著水蛇腰,跟著那幾個小弟,邁步便行

史文恭卻顯得有些侷促,笑一笑,低聲說:“娘子休提什麽恩德。娘子活命再造之恩,小人終生不敢相忘。今日報之以萬一,但求以後,娘子別那麽討厭小人便好。”

潘小園垂首不語。她不覺得喜惡愛憎可以拿來交易。但是……

同時心中閃念,聽他的口氣,顯然是早就關注了到了點心鋪裏的異常。之所以等到事態即將失控時纔出手,未嚐不是賺她一個雪中送炭之恩。

但不管他動機如何,今日扶危濟困,也許救了不止她一個人。

還是識趣地不戳穿他這些小心思。順著他的話,輕輕“嗯”一聲,乖巧道:“再不敢了。”

史文恭大約從冇聽她這麽好聲好氣地對自己說過話。蒼白的臉色明亮一刻,朝燕青離開的方向看一眼,才低聲說:“這裏不安全。小人在左近安全之處準備了飲食住處,娘子多日受苦,可以去彼處壓驚歇息,沐浴更衣……”

她有些不相信,脫口問道:“然後呢?”

剛剛逃脫牢籠,她倒是想拋開一切,好好睡上它一天一夜。但胸中翻湧著無數心事,讓她心神不寧。

史文恭看她神色,又試探著說:“娘子已看清了。梁山眼下魚龍混雜,並非久戀之地。梁山上的人,也從未真正把娘子放在心上過。不如就此機會,跟他們一撇兩清。娘子冰心玉質,不該陷在臭男人的勾心鬥角裏麵。”

潘小園經曆一番驚懼,心中紛亂無比,被他說得突然心絃一動,竟覺得說不出的有道理。隻有一樣……

史文恭口中的“梁山上的人”,顯然也包括他……

剛要出言反駁,又聽他輕聲說:“娘子若肯拋下一切,重新開始,史某不才,可以向你誇下海口,讓梁山的人永遠再也找不到你。”

這話背後的意思昭然若揭。她肯拋下一切,隨他而去嗎?

她隻思索了片刻,抬起頭,靜靜看他,眼中冇什麽熱忱的意味。直到把他看得苦笑一聲,搖搖頭。

“當然若是……若是娘子信不過我,我立刻走人便是……”

“別走!”

第210章

台獄

“別走!”

語氣裏七分請求,三分命令。史文恭口中說走,身形紋絲未動。

她小心翼翼地說:“你……你今日救我出來,已是十分的情分,如果你現在便走,我隻有感激相送。但若、若你能再幫我個忙……你也許還不知,梁山那裏發生了極大變故……”

史文恭靜靜聽著,點頭打斷她的話。

“這我也略知一二,娘子不必多費口舌。”

她點頭,聲音愈小,“武鬆……我擔心他眼下的處境……”

隻言儘於此,想必史文恭能理解她的意思。再往下說一個字,無異於當麵扇他耳光。

他靜默半晌,手中小刀把玩來去,冷笑一聲。

“讓我幫你去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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