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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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師師說往東,他哪敢往南。碰上這位命定的冤家,也算他上輩子倒黴。

不過此刻,他卻罕見地冇有順著李師師的意思。李師師望著抬過來的轎子,頗有些難為情,輕啟朱唇,說道:“不勞義士們辛苦……”

燕青則溫和地堅持了一句:“就按潘嫂子說的。山路崎嶇,娘子萬金之體,還是乘轎的好。”

如此“重友輕色”,潘小園覺得受寵若驚。

但卻還有四五分的不解。燕青這小子當真花頭繁多,真的把李姑娘給芳心俘獲了?以至於讓她不吝跋涉之苦,幾百裏地過來,隻為給他求情?

看李師師的神色,卻也不像。初涉江湖拋頭露麵,眼下李姑娘九成九的注意力都不在燕青身上,而是目光圍著梁山眾好漢轉,忽而好奇,忽而害怕,忽而心中默默唸叨,想必是按照燕青此前給她提供的資訊,一個個的對號入座呢。

有幾個已經讓她認出來了,

非常興奮地跟潘小園附耳確認。

“那位富貴王孫氣象的,是不是柴進柴大官人?那個是楊製使,那個是智深師父,對不對?……”

潘小園殷勤解答遍了。看李師師上了轎子,往前一指,“小乙哥,請。”

燕青自覺伸出手來,讓小嘍囉把他給五花大綁了,苦笑道:“嫂子怎的不罵我?”

現在倒不稱表姐,改叫嫂子了。叫得她嬌軀一震。

“還是叫表姐吧。”

燕青從命:“表姐。”

“說吧!怎麽回事?”

第225章

出道

燕青平素伶牙俐齒,

但今日許是覺得一言難儘,又或許是思緒都被身上五花大綁的繩結捆住了,幾番磨蹭,有些不好意思開口。

但不說不成。一把刀懸在頭上,

大夥看他的眼神五花八門,可都還冇說饒了他呢。

有李師師給他求情,滿山的好漢大起憐香惜玉之心,

自然不好再揪著他揍;可師師姑孃的到來也起了些微妙的反作用:梁山這麽多五大三粗的糙漢,生得磕磣點兒的,

連顧大嫂這般姿色的女人都不願意跟他多說話。突然見燕青帶回來一位國色天香,而且是一路同行朝夕相處——那心情可想而知,

看他的眼神裏,

惡狠狠的帶著不少敵意。

燕青隻能當冇看見,一句句的慢慢供述。

當日從風門逃出來,

悄悄潛回點心鋪,

隻見人去屋空,

“表姐”不見蹤跡;再聽說了台獄被劫,欽犯逃跑,心中更慌。慣常接頭的那些官府線人一概不敢見,

梁山也不敢回,

天知道那裏眼下是什麽樣子。

不免頗有悔意。但悔的不是冒險做這個雙麵間諜,

而是平素到底對“表姐”輕慢了戒心,隻道她善良無害,卻是看走了眼,

太過輕敵,導致功敗垂成。

舉目無親、走投無路之際,腦海裏隻盤桓著一個人。

就算他得罪了所有人,就算從此在江湖上聲名狼藉,因著有她,這世界便還充滿希望。哪怕就算明天死掉,也非得見一見她不可。

天可憐見,到得今日,連她的手都冇碰到過。倘若是過去的燕小乙見了這般窘境,怕是要笑到肚子疼,大呼丟臉。

輕車熟路地混進白礬樓,依舊扮成那個送外賣的小廝。李師師手底下的丫環、婆子、保姆、經紀人,一個個都認得他,雖然有些詫異,但還是把他放了進去。

花鳥紫檀屏風後麵,李師師久久聽不到他放下食盒的聲音,忍不住探出半個臉,看了一眼。這一看之下,目光便再也離不開了。

這是哪裏來的畫中人!

李師師往日見的男人不多,大部分都是年長於她不少的——年輕後生,即便是青年才俊,通常攢不夠跟她喝一盞茶的錢。

剛要驚聲叫,燕青深深一拜:“見過娘子。”

聲音倒是挺熟。李師師迷惑不解,如墮雲中。

這才意識到他究竟是誰。莫非這世上竟真的有脫胎換骨的藥不成?

忽然想起什麽不得了的,連忙找藉口,遣退了兩個正在整理衣物的貼身丫環。不能讓他們瞧見房裏男人的樣貌。

燕青見她眼往外瞟,知她擔心什麽,微笑道:“外麵其餘的乳母丫環都未曾見我如此。小乙唐突,可否借用娘子一刻鍾的時間?”

堂堂正正的拿本來麵目見人,失去的自信又一點點撿回來。三兩句話,逗得她放下了戒心,綻出一絲笑。

“世上竟還有如此神奇的易容之術,我倒是孤陋寡聞了。”

燕青嘻嘻一笑,正要接一句俏皮話,李師師那張俏麗無雙的臉蛋卻又板起來了。

“所以……今日既不是來送餐,倒是來專門和我說話兒的?你好大的膽子!”

燕青眉目含笑:“小乙知罪。”

明擺著是趕不走了。李師師倒不怕他。倘若這人真有冒犯的意圖,隻要提高聲音,隨意喊聲“有賊”,至少能有三五十個保鏢立刻衝進來,光體重都能把他壓死了。

這麽一想,這人可是冒著生命危險來一親芳澤,倒是大膽得有趣。

“要說什麽,我聽著。”

燕青再施一禮,神色轉為落寞:“小乙犯下彌天大罪,這就要離開京城,浪跡江湖去也。走之前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娘子,今日一別,不知何時能有緣再見。但求娘子今後,能記著我一分一毫,小乙人在天涯,便是福澤無窮。”

一字一字,掰開揉碎了全是真心話,冇半點水分。

李師師低低重複道:“浪跡江湖。嗬……浪跡江湖,有什麽好。”

金絲雀兒聽不得外麵的鬆濤海浪,便是出城踏青都是奢望,卻對“浪跡江湖”四個字產生了憧憬,著實好笑。

燕青敏感地察覺到她的不快,狠一狠心,笑著接話:“浪跡江湖,漂泊四海,賞海內奇景,探市肆繁華,交豪傑摯友,品各地珍饈,走前人未走之路,踏世人未踏之青,再不用敷衍應酬,枉費青春,累了便歇,倦了便停,尋一個摯愛之處,了此一生,便可算是九分完滿了。”

李師師喟然良久,問:“為何不是十分完滿?”

“若無同心之人相伴,再精彩的旅途也淪於孤單。此一分可遇而不可求,小乙福薄,不敢奢望。”

其實不用他解釋,李師師何等聰慧,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低聲輕笑:“隻怕有人見不得你過這樣的日子。我雖然不出門,也知世道紛亂,有強盜,有官兵,有猛獸,還有笑裏藏刀的人。你卻告訴我,如何能夠安寧?”

京城名氣第一的花魁無故失蹤,能冇人尋找搜捕?你能保護我?

燕青再拜,低聲回:“娘子不妨大呼一聲‘有賊’試試。”

便有不軌之人出來,小人也敢發落的三五十個開去。

李師師雙頰暈紅,忍俊不禁。他倒是大言不慚。

屏風後麵慵懶起身,環佩相碰,香風襲人。

“哥哥且進來,飲一盞茶。”

燕青口稱不敢。等聽到瓷盞叮噹響,香茗的味道焙出來,才受寵若驚,小心跨了進去。

瑪瑙墩,花梨案。李師師嫣然巧笑,親手把盞:“直到今日,纔算真正識得你。浪子燕青,名不虛傳。”

燕青失魂落魄的,那盞茶的滋味也冇品多少,滿目儘是她那動人心絃的輕聲慢語,無酒也醉人。

“娘子若……不棄,小人願……願一生服侍……”

口中有些不聽使喚的醉話,完全不是他燕小乙往日的風格。可他控製不住。

難道真的是醉了……

一句話冇說完,突然頭暈腦脹,醉得人事不省之前,還不忘調整了一下倒下的方向,免得把她那套精緻的天青底乳白瓷茶具碰翻了。

……

等燕青醒過來,依舊是姿態不雅地翻倒在李師師的玉石雕花茶幾跟前。趕緊爬起來,頭暈腦脹。

“娘子……”

李師師也驚訝,秀目大睜,一直愣著呢。

初出茅廬,第一場“戰績”便是麻翻了梁山好漢浪子燕青,這等成就,江湖上傳開,夠她吹一陣子的了,說不定還會得一個“奪命仙姑”之類的綽號。

其實也不能說李師師手段高超。潘小園是給過她孫二孃的蒙汗藥,也略略說過用法,但她毫無經驗,頭一次試手,不免放得份大量足,就連潘小園自己遇見了,也得聞出不對勁兒來。

隻有一個人有可能中她的招。燕青蒙她眷顧,心情激盪之時,眼不辨五色,耳不聽雜聲,她就算直接給他一杯藥粉兌水,他怕是也能毫無察覺地灌下去。

燕青簡直難以置信,再喃喃問一句:“娘子……”

李師師粉麵一沉,纖纖素手,捏著薄薄一遝字紙。

“燕大哥,我一直當你是梁山義士,做的事光明磊落的好漢勾當——這些又是怎麽回事?”

燕青大驚,藥效下去一多半,伸手入懷一摸,懷中已然空空。突然心裏又砰的一跳,臉上有點紅。低頭瞅瞅腰帶,一個整齊的蝴蝶結。

在她麵前說不出假話,跪起來,低聲道:“是朝廷招安梁山,在彼安排的監察名單。”

“這個呢?”又是幾張紙甩過來。

低聲下氣:“梁山促成北伐有功,蔡太師送來的嘉許密信。還冇來得及送回山去。”

“這些呢?哪兒來的?”整整齊齊幾錠燦燦黃金,啪的扣在花梨木幾案上。

燕青狠命咬嘴唇,“從潘六娘子處取的。”

“潘六娘子在何處?我想她了。”

“小乙不知。”

“方小娘子又在何處?”

燕青一身冷汗,伏地再拜。

“小乙不知。”

李師師是慣會拿捏男人心思的,見他實在是羞愧欲死了,才輕聲細語的給顆糖:“別急,她們都好好兒的,數日前還來拜訪過我呢。”

因此對燕青的“劣跡”多少有些認知。今日他親身上門,雖然風流俊俏讓人驚豔,雖然伶牙俐齒惹人喜歡,但李師師是什麽人物,好感歸好感,怎會就此忘我傾心。

燕青猛然抬頭。汗流浹背。第一反應卻是,她……不會跟我走了。

李師師忽然又不忍了,輕聲歎氣:“哥哥莫不是有什麽說不得的苦衷,不然為何放著頂天立地的好漢不做,卻要費力不討好的出賣朋友?”

燕青苦笑。他的確有一大堆不可言說的苦衷,為了恩人盧員外,為了自己的前程,為了將那群“替天行道”之人小小的報複一下子。

但就算說得天花亂墜,又有什麽用呢?背叛就是背叛。從他答應開始過雙麵生活的那一日起,就註定當不了享譽江湖的英雄豪傑。

還是將自己的所作所為、來龍去脈,細細的和她坦白了。李師師又是一歎。

“你知不知道京師街頭巷尾流傳的民謠:‘百尺竿頭望神州,前人田土後人收。後人收得休歡喜……’”

燕青低聲接話:“更有收人在後頭。”(1)

連市井百姓也看出“聯金滅遼”之策有多危險。身佩明珠的弱質文人,為了報複曾欺侮他的鄰舍,喚來強盜,借刀殺人!

梁山上一群飽學之士,能冇有絲毫預見?燕小乙精明強乾,能對此渾然不覺?

“師師昨日讀書,嚐涉忠孝之事。文曰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父有爭子,不行無劄;士有爭友,不為不義

——我本以為這纔是江湖俠客的處世之道。你既要報盧員外的撫育之恩,卻不行君子之事,將恩人至於不義之中,你……不覺得有愧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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