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節

-

潘小園惴惴不安地回到自己的臨時營帳。看著外麵大軍熱火朝天的構建城防,

喊號子的、發號施令的、互相罵孃的、鳥語鬼話聽不懂的,看似亂成一鍋粥,可說也奇怪,冇到入夜,

一座幾乎是殘破的廢城,整齊的城垣工事已經初見端倪,慢慢煥發出生命力來。

她算是長了見識——經營防守一座城,

比開酒店可複雜得多了。

冇什麽可幫忙的,見城內僅存的千餘百姓惶惶不可終日,

小兒婦女終日啼哭,一些老弱後勤兵士也因著先前郭藥師的兩場敗仗,

精神萎靡,

看起來冇什麽士氣。

幽州雖然久不在大宋治下,但虐遼滅遼的是金,

將城池擄掠一空的也是金。城內居民雖然是胡漢混雜,

好歹跟大宋朝總算有那麽一點兒同仇敵愾,

對金國則怕得要死。

倒是有人在清掃戰場,把城垣周圍的金兵屍體拖到空地裏,一把火燒掉,

黑氣沖天,

惡臭撲鼻。宋兵屍首的待遇稍好一些:一具具分頭擺好,

用草蓆或麻布裹上,慢慢挖坑掘土的埋了。

她隻看一眼,就膽戰心驚地退回來。當不成清理戰場的“誌願者”。

吳用叫人搬了幾塊磚,

站在十字路口演講,忽悠大夥最艱難的時刻很快就要過去,朝廷馬上會派援兵,給大家帶來糧食、布匹和柴草。大夥眼下須得同心同德,共同抗敵,女真人不可怕,隻要心中有信念,眾誌成城,上天護佑,一切都可以戰勝雲雲。

可惜這種話已經被之前的曆任官員說膩了。百姓們冇聽出什麽新意,稀稀拉拉的最後都走了,空留吳用一把羽毛扇。

城西另一側,幾個明教首領在看似不經意地傳教,列舉信仰光明神的好處,譬如不生病了,家庭和睦了,多子多福了,地上撿到錢了……一個個例子舉得鮮活生動。什麽江南賦稅稀少,大家互相扶持,從冇有人恃強淩弱……聽得不少人也是心生嚮往,有幾個已經開始諮詢,問他們明教有冇有像“南無阿彌陀佛”那樣既簡單又好唸的禱文。

潘小園看得不自在。與明教達成的協定,並冇有反對他們沿途播撒光明——隻要不強行傳教便可。戰亂中的百姓無依無靠,多一點似是而非的信仰,有時也不是壞事。

但禁不住她那一顆唯物主義之心,總是覺得別扭,也不好意思上去跟人家唱反調。

想了想,乾脆也在十字路口搬個小凳子,讓人生一盆火,聚攏了三五小兒,清清嗓子,開講:

“大夥別擔心打仗的事兒。此時恰好得閒,嫂子我給你們講講東京城裏的有趣事兒……”

幾個小孩兒被吸引了,津津有味聽她講了什麽萬姓交易市場、元宵燈節、州橋夜市;又忽然有個小兒叫道:“聽說開封府有個包青天!”

一句話引起嘰嘰喳喳:“還有個禦貓展昭!”

“還有個錦毛鼠白玉堂!是你們梁山白日鼠白勝的叔爺爺,是也不是?”

潘小園目瞪口呆:“不是!聽誰瞎說的……”

“我們要聽梁山好漢的故事!”

她摸摸鼻子,趕緊岔開話題。梁山好漢的故事不是冇有,講起來厚厚一本書。然而其中大多數都是殺人放火打仗劫財,在現實社會中並非太光彩;更何況好漢們眼下頂著個“義軍”的名頭,若是再公然宣揚造反叛國,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日後萬一有人拿來做文章,對大傢夥都不利。

咳嗽一聲,清清嗓子,不動聲色地帶開主題:“嫂子我給你們講個更精彩的。話說我的家鄉清河縣裏,從前有個遠近聞名的捕頭,姓夏,名叫阿福,諸子百家皆通;他有個副手,姓喬,名叫大華,擅長醫術。這兩人在貝殼巷兒賃了郝寡婦一間臨街的宅子,共同居住……”

……

“話說這柯少俠自幼習得口技,可以模仿男女老幼任何人的聲音,分毫不差,以假亂真。這一變聲之術,此時便派上用場了。隻見他藏於暗處,明明是稚齡的相貌,卻喉發老成之聲。在場眾人一愣,卻紛紛向旁邊那位神思睏倦的毛提刑看過去……”

……

興高采烈說了一段又一段,不經意抬頭,不得了,周圍黑壓壓一大圈,竟然已經圍了不下百人。雖然名義上是“大嫂”、“軍眷”,但年輕樸素不擺架子,和四周這些百姓也冇什麽隔閡。風雨沖刷掩不住天生麗質,清脆脆的聲音溫柔悅耳,不少窮苦百姓怔怔望著她,不知是看呆了,還是聽呆了。

當說到關鍵之處時,她故意放慢速度。所有人呼吸屏住,眼珠子齊齊聚焦在她的雙唇之間,空氣裏似乎都能聽到心跳。

潘小園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繼續。這本是她講熟了的“話本”,此時漫不經心講述出來,其實一心二用,免不得還為武鬆他們盛著幾分擔憂。“話本”裏每死一個人,自己心裏就暗中呸呸呸,轉而描繪著他們如何英勇殺敵、暢行無阻的樣兒。

乾脆換個不死人的故事好了。

……

“……要麽說可憐天下父母心。黃藥師……哦不,不是你們那個知府,人家姓黃,叫黃、黃……黃七公!此時黃七公見自己視為掌上明珠的女兒竟要被憨頭憨腦的傻小子騙走了,不由得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尋思:非得想法子將這傻小子弄死不可!至於女兒,小孩子家懂什麽事,再給她另尋佳婿不就成了!——對,這位小兄弟說的對,這人老古板,壞透了不是?可偏偏他武功高強,我行我素慣了,誰人能奈何他?更別提……”

……

喘口氣,喝口水,再抬頭一看,樂了。就連暫時閒散的江湖大哥大姐們也聞聲而來。呂師囊側耳聆聽,魯智深大張著嘴,孫二孃也擠在人群裏,急赤白臉地追問:“怎的了?那個黃七公又要使什麽陰謀詭計了?快說呀妹子!”

潘小園連忙繼續編:“黃藥……哦不,黃七公說,娶我的女兒可以,你必須完成三道考驗……”

誰讓她選材不小心,故事的主人公和現實中臨陣脫逃的大官撞了名,還得額外浪費腦力,把黃藥師改頭換麵。

支吾兩句,腦海中卻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那個帶了三十萬常勝軍棄城而逃的郭藥師,眼下去哪兒了?

要是他不巧投降了金軍,反過來為虎作倀,那幽州城豈不是嗚呼哀哉了!

趕緊打住,招手換來人群中聽得正帶勁的周通,低聲問一句:“大哥替我問一句軍師,可曾有那郭藥師的訊息?”

周通連忙去問。過得一刻,吳用恭恭敬敬地過來回話:“娘子不必杞人憂天,已經派戴宗兄弟去打探那常勝軍的去向了。但有不利於我軍的,我們立刻便會知曉。”

潘小園點點頭,隨口謝了一句。軍師腦子果然好使,事無钜細都想到了。

這邊的熱心聽眾已經開始催了。她隻好趕緊切換回說書狀態。“黃七公”的故事太費腦,又與現今時代太過貼近,細節中其實有無數漏洞,逃不過人民群眾雪亮的眼睛,她絞儘腦汁,才最後自圓其說,草草結束,以黃小娘子跟郭傻小子喜結連理而告終。

大家轟然叫好——不管在哪個時代,世人大抵都是嚮往美好愛情的。黃七公作為那個阻撓自由戀愛的迂腐家長典範,收穫了無數底層百姓的口水和罵聲。

“再來一個!”

“嫂子,俺們要聽打仗的故事!”

“對!好人打敗壞人!”

潘小園搜腸刮肚。三國、封神之類,街上隨便一個先生都比她說得精彩。然而要苦中作樂,要忘記十幾裏外那些正在揮汗流血的男人們,要讓大夥意識到,好人是一定能打敗壞人的。

“好,嫂子我就再講一個打仗的故事。嗯……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遙遠的國家……”

平心靜氣,將思緒沉浸在那個並不存在的世界裏。那麽強大的敵人,最後不還是被一次次的翻盤了麽?

“……話說這位安公子從小貧苦,卻天賦異稟,內力自生,因此被歐陽大俠看中,力排眾議,收他為徒,兩人情同父子……”

眾人慢慢安靜下來,破敗的十字路口當中,一幅波瀾壯闊的史詩圖卷徐徐展開。

“……卻不料安公子性格偏激,命運多舛,經過方纔的一連串不平之事,免不得心灰意冷,對正義之道產生了懷疑……”

有人麵容凝重,暗暗搖頭。

“……在那裏,終於被惡人引誘,墮入魔道,從此行凶作惡無數。歐陽大俠與眾位白道英豪商議未果,為救世人,隻身前往險地,終於與昔日愛徒兵戈相見。往日的師徒恩情蕩然無存,岩漿河畔,雙劍並舉,一個是有德前輩,一個是邪派高手,新舊兩朝的命運在此一搏。”

眾人全神貫注,嚴肅聽著。一個小女孩偷偷擦掉眼角一滴淚。

“……在那最後一刻,歐陽大俠不忍心痛下殺手,歎道:‘你本是前景光輝的大好青年,緣何背叛師門,走那條不歸路!隻要你……’

“……安公子冷笑道:‘你便總是低估我能耐!’突然反客為主,一劍劈過!隻聽……”

……

周遭漸漸的落針可聞,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潘小園卻突然又神遊了。方纔講得興高采烈之時,一句“背叛師門”,一下子將她的思緒拉扯回現實當中。終於想起了此前一直心中擔憂之事到底為何。

時局急轉直下。她救過的那位背叛師門的祖宗,難道不會橫插一腳,火中取栗?即便他是孤家寡人,也曾把梁山攪的雞飛狗跳不得安寧。況且那是因為他的心腹同黨儘被梁山殺光,這才落得個形單影隻。給他一點時間,焉知不會招兵買馬,捲土重來?

當初他說的那句話,坦坦蕩蕩猶在耳邊:“哪邊會贏,我便支援哪一邊。”

再看看眼前這座殘破落敗幽州城。己方會不會贏尚未可知,但能夠確定的是,倘若給他足夠的好處,讓他和那個陷害過他的大金國化敵為友,卻也並非不可能之事。倘若此事成真,那他必定會是比眼前這些梳辮子的女真人更棘手的對手。

必須抓緊時間,儘快將這位祖宗爭取到自己這邊來。就算爭取不到,不能任他加入敵人一方。

這些念頭隻是飛快地在腦海中閃一閃。而周圍的群眾們早就急不可耐了。大叫大嚷的催更。

“然後怎樣?”

“歐陽大俠有冇有下手!莫要被這個逆徒絕地反擊了!”

“唉,好人難當……我猜會有人給他報仇……”

“不不,肯定是安公子良心發現……”

“那一劍到底劈冇劈下去!嫂子你快說啊!別吊我們胃口!”

潘小園飛快站起身來,一溜煙跑遠了,丟下一句無比欠揍的話:“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