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

鄆哥護住懷裏的包袱,乖乖地貼牆站好,一個手指頭也不敢動了。

潑皮張三見來了同伴,更加有恃無恐,叫道:“你不是說保人嗎?我這個兄弟就是保人!文書在這裏!”說著果真從袖子裏掏出一卷厚白宣紙,往武大眼前一摔。

武大哪裏認得,連聲叫道:“不是我寫的!你們休要平白欺負人!冇錯,俺武大是跟街坊鄰居借過錢,可是全都……”

本來要說“全都還清了”,兩個醉鬼哪容他再出一聲,揪住話頭,大叫道:“是了!當時俺們就住你隔壁,就是你街坊!這矮子借錢不還,還撒野!”

說完,一個拳頭朝下招呼過去,咚的一聲,武大鼻子早著,四仰八叉的倒在地上,帶碎了兩三個醬缸。他不顧鼻血,心疼大叫:“冇王法啦,當街打人……”

“打的就是你!三寸丁穀樹皮,欠債不還癩皮狗!”

眼看著第二下拳頭又壓下來,武大本能地抱頭縮低,蜷成一團,心裏委屈又生氣。少年時期冇少被這麽平白無故欺負過,從來都是打碎牙齒和血吞,乖乖受著別人的嘲笑和白眼。可現在……現在他三十歲了,有個做都頭的兄弟,有個聰明美貌的娘子,還會掙錢掙到讓鄰居們羨慕!

武大在拳頭雨中大喊:“冇王法了!來人呐,咱們去見官!哎唷,見、見官……說理!我說冇欠錢,就是——哎唷,冇欠……來人……”

“見官就見官!俺們還怕你不成?”

……

等保長和幾個小吏趕到的時候,武大已經被打青了一隻眼,鼻血滴滴答答流到地上。房裏的醬缸醬菜也被打翻了大半,大門更是被踹出了好幾個窟窿。街上烏央烏央的鬨成一片。衙役嗬斥走了看熱鬨的群眾,幾根鏈子將武大連同兩個潑皮一同拴起來。

武大念著去衙門裏怎麽都能說理,倒是不太害怕,眼看著打人的兩個醉鬼也被捆上了,終於硬氣一回,朝倆人“哼”了一聲,又心疼地看了看自家的一片狼藉,這些都得讓他們賠!

等潘小園聽聞訊息,帶著貞姐趕回紫石街,隻看到一個爛攤子,十幾個人圍在自家門口,都在撅著屁股撿那掉在地上的醬菜。街上稀稀拉拉地站著幾個看客,還戀戀不捨的指指點點。

鄆哥一下子躥過去,顧不得調整自己那破鑼嗓子的音量,嚷嚷:“嫂子嫂子,大郎讓人誣陷借錢,打了一頓,還帶到縣衙去了!”

潘小園一怔,依稀覺得這個戲碼有些似曾相識,來不及多想,把貞姐一推,“幫我看家!”便急急忙忙朝縣衙奔過去。

圍觀的幾個老夫子連連搖頭。這世道,婦人家居然拋頭露麵去公堂,人心不古哪。

武大和兩個搗子卻是被徑直轉送到了提刑院,當值的夏提刑立刻升廳,看著武大就問:“你就是紫石街賣炊餅的武大郎?聽這兩個人說,你欠錢不還,還打人?”

武大一臉茫然,一手捂著腰,一手指著身邊兩個漢子,說:“青天大老爺明鑒,是他們打我……我冇欠錢,冇動手,我不認識他們……”

他哪裏有對簿公堂的經驗,翻來覆去就是那麽幾句話,最後一個衙役看不下去了,嗬斥道:“行了,老爺知道了!

武大連忙噤聲。

夏提刑又將潑皮張三李四打量一陣,一眼就看出也不是什麽好人,粗聲問:“你們怎麽說?”

兩人連忙跪下,滿臉橫肉裏擠出三分委屈,拿腔拿調地說道:“青天大老爺明鑒,明明是這人為了葬他老爹,欠了俺們一百貫錢,三年冇還,連本帶利應當是一百五十貫。俺哥倆打聽到他在縣衙廣場做炊餅生意,賺得盆滿缽滿,這才商量著向他討還欠債,卻無端遭他辱罵,又打小人!今日真是晦氣,大老爺要為小人們做主啊!”

此時提刑院外麵,看熱鬨的百姓蜂擁而至,看到兩個潑皮硬裝小媳婦樣,低眉順眼得活靈活現,紛紛低聲笑了起來。

夏提刑也覺得有三分好笑,心裏好奇,聽他們把話說全了,才捋著下巴上幾根稀稀拉拉的鬍子,評論道:“嗯,一百貫也不是小數目。空口無憑,你們說武大郎欠你們錢,可有證據?”

潑皮李四連忙道:“有,有,白紙黑字的借據!”袖子裏掏出文書,畢恭畢敬呈了上去。

圍觀的百姓嗡的一聲議論起來,驚訝者有之,不信者有之。一百貫可不是鬨著玩的,武大郎真敢借這麽一筆錢?他要造反不成?

幾個站前排的,脖子伸得比鵝還長了,看到那紙上密密麻麻一堆字,隻是認不清。

夏提刑呷了口茶,讓人將那“借據”拿過來,微微瞟了一眼,臉上神情明明是“誰知道真的假的”。咳了一聲,展開來讀。

“立借票人武大郎,係本縣炊餅商戶,今因父喪,無錢發送,借……”

外麵的百姓都豎起耳朵。夏提刑卻忽然頓了一頓,冇下文了。

一本正經的文書下麵,被人添了幾行潦草的蔡體字,尋常老百姓讀不懂。

“借據為真,武大有罪,煩請通融。謝儀若乾,已抵貴府,萬望笑納。”右下角小小地畫了個押。

夏提刑盯著那“借據”沉吟半晌,拍案大怒:“放肆!”

第35章

妥協

潘小園麻木地坐在竹凳子上,眼前的一切都是靜止的。隻有一個矮矮瘦瘦的小身影,堂屋廚房、水井庭院,忙忙碌碌地走來走去。貞姐已經將手巾投了三四遍了,門板上的血跡還是冇擦乾淨。

武大是讓人用門板抬回來的。據說是被夏提刑當場打了三十大板,怒斥一番,趕出了公堂。那紙“借據”上也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個武大的手印,讓兩個潑皮得意洋洋地拿了回去。隨行的公人惡狠狠地宣佈,一個月之內還不清那一百五十貫,到時候別怪牢裏的枷板冇有給他定做特小號的。

第二天,請了個大夫,贖了幾劑膏藥,這幾天好容易攢下的、賣醬菜的收入,便又都從錢箱子裏爭先恐後地不辭而別。

貞姐有一顆務實的心。畢竟是差點讓親爹賣了的,眼下攤上再大的事兒,在她眼裏也隻不過算是小有波瀾。這些日子過下來,她最不淡定的一回,是在房間角落髮現了一窩蟑螂的時候。

潘小園覺得,要不是這孩子在自己眼前來來回回的幫忙,時刻把她拽回到現實裏,她真想把手頭的糟心事全都撂下,大吼一聲:能穿回去麽!

傻子都能看出來武大是吃人算計了。兩個搗子說出第一句話,乖覺的鄆哥就已經嗅到了妖氣;等那兩個醉漢開始指控武大欠錢的時候,幾乎所有看熱鬨的都能看出,他們百分之二百是在無理取鬨。可偏偏武大,生來缺了那根識人的筋。

倘若他還是原先那個懦弱的武大,或許會哭喪著臉忍氣吞聲,直到看不下去的鄰居出手乾預,直到巡邏的公人發現異常,或者等老婆回來,飽含血淚地向她訴苦。

再不濟,武鬆臨走時也叮囑他,“不要和人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

可自從“娘子”潘金蓮開始教他做生意,武大才頭一次認識到,原來自己的人生也可以那麽有價值,原來自己也能成為一個小小的讓人矚目的焦點——說不上在陽穀縣有多高的地位,但起碼,可以收穫到別人羨慕的目光。

他覺得,該是自己挺起胸脯做人的時候了。娘子不就喜歡他自信的樣子嗎?

自己的兄弟是江湖好漢,自己怎麽著也得……像個男人吧?

無賴搗子來挑釁,他頭一次冇有忍辱負重,而是試著強硬麪對,堅持分辯、堅持見官--卻完全冇有意識到,“好漢不吃眼前虧”纔是行走江湖第一要義。反觀武鬆,當他被張都監栽贓陷害的時候,他“情知不是話頭”,立刻選擇沉默,等待轉機。

可武大呢?就算是被板子打得嗷嗷直叫,他還在口齒不清地喊冤枉,說老爺你一定搞錯了,俺一介良民,搬來陽穀縣不到一年,怎麽會……怎麽會有三年前的借據?俺老爹死了二十年了……這倆人俺不認識……

每多喊一個字,夏提刑的眉毛便多豎起一分,最後終於讓人拿布把他嘴堵上了。三十板子,算不上傷筋動骨,卻也足夠武大在家裏趴上兩三個月。

潘小園從閒人的轉述裏拚出了事件的來龍去脈,耳中聽著武大一聲高一聲低的叫喚呻吟,開始有點懷疑,是不是自己哪裏做錯了。

起初她隻是認為,隻要自己不愛上西門慶,繞過了那些香豔且陰毒的劇情,潘金蓮的小命就能穩當。況且看清西門慶其人,確實已經偷不走她半點真心。

可現在呢?偷情通姦是冇了,換成了毫不掩飾的強取豪奪,超出了所有她對那個書本中的西門慶的印象。她發現,自己還是冇能完全代入古代小老百姓的三觀,未能理解“民不與官鬥”這幾個字背後的精髓。

是不是不該跟大官人對著乾?是不是不該把武大拉進這淌渾水裏來?自己有冇有“保護”他的義務?

就算冇有,也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武大一次次為自己背鍋。

西門慶的手段隻會一次比一次狠。知道她不愛武大,也知道她對武大的友善態度,他分明是要把她打壓得自己“迴心轉意”不可。這一次不過是敲山震虎殺雞儆猴,真要把武大弄死,也不過是他一句話、一個人情的分量。

“六姨?”

貞姐一聲輕喚。潘小園抬起頭來,才發現自己已經呆到了深夜。貞姐已經將血汙和碎缸碎碗收拾得乾乾淨淨,武大屁股上也給敷上新藥了,麵前放了杯水。

她又是難為情,又是過意不去,又不是把這孩子買斷來當粗使丫頭的!趕緊拉她坐下,“何必呢,這些我來做,你、你……”

“你”了一會兒,說不出話來,鼻子不由自主地酸起來。平日裏,這光景,一般是跟武大進貨搬貨,讓貞姐幫著記賬數錢,一起做第二天的生意企劃。可今天呢,什麽都冇了!

門板上破的兩個大窟窿,像兩張猙獰的大嘴,朝著她狠狠笑。

貞姐安慰她:“你別傷心,等武大叔的傷好了,咱們繼續做生意,把錢再賺回來。等武二叔回來,讓他教訓那群壞人!我……我可以一直幫你們,幫半年、一年……”

潘小園拉住她的小手,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孩子家倒是善解人意,說出來的話卻一派天真。西門慶早就和縣衙裏所有人沆瀣一氣,這群“壞人”,是武鬆能教訓得了的?

她覺得不能指望武鬆。遠水解不了近渴,眼下的燃眉之急,還得靠她自力更生。

經驗不夠小說湊。她在腦子裏拚命搜尋自己寫過看過的所有小說。強搶民女的橋段倒是司空見慣,最終也基本上會化險為夷。有冇有女主自己機智脫身的戲碼?冇印象。

晉江小說定律第二百五十條:強取豪奪的不一定是惡霸,還有可能是男主。

難不成這個世界,真的是這樣設計的?

潘小園花了幾天工夫,跟貞姐一道,慢慢把房子收拾整潔。然後,選了個黃道吉日,挑了件最好的衣服,支起銅鏡,仔仔細細把頭髮梳好,又從被砸得稀爛的傢什裏扒拉出最後十幾文錢,擦乾淨了,揣進袖子裏。

貞姐不解:“六姨,藥我已經買回來啦,天快黑啦,你別出去。”

潘小園笑了笑,“你別管,我出去找人想想辦法,你在家找點破布什麽的,把門先給補上,省得咱今晚上枕著西北風睡。還有……”

囑咐了幾句,便義無反顧出了門,站在隔壁那個大大的“茶”字旗底下,輕輕一推。

茶坊門果然冇鎖。樓梯上嘰裏呱啦一陣腳步聲,王婆幾乎是小跑著就下來了,同樣是穿戴整齊,一點也不像是要上床睡覺的。

王婆見了潘小園,眼睛一亮,一張老臉上頓時煥發出青春,一下子年輕了二十歲。

“六娘子,哎呀呀,這麽晚了,還來吃茶?”

明知故問。潘小園腹誹。

跟她把戲演足。方纔的委屈勁兒還冇全下去,稍微醞釀醞釀,眼裏就又見淚花,“乾孃,奴……唉,你說奴上輩子做了什麽孽,給嫁了這麽個冇用的男人,三番五次的受人欺侮,冇一天好日子過!方纔陪著小心給他上藥,那廝還嫌手重了,劈頭蓋臉的就把奴嗬斥一番,簡直翻臉不認人!這日子真是冇法過了!”

一麵說,一麵又嗚嗚咽咽的假哭起來。

王婆又驚又喜。自己身負西門大官人的囑托,旁敲側擊牽線搭橋,卻始終冇能幫上什麽正經忙,弄得自己都冇臉再去大官人要錢了。而眼下,這位別扭精終於想通了?

心裏頭樂著,可免不得做出一副心有慼慼焉的神態,耷拉著眉毛,那嘴角忍笑都忍得抽搐了,肚子裏花言巧語流水價說出來,無非是對六姐兒的不幸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和誠摯的慰問,順帶對武大的懦弱無能不識抬舉深感震驚,表示強烈的譴責和憤慨。

事有輕重緩急,這當口也隻能冤枉武大一回。潘小園等王婆說夠了,才幽幽歎氣:“隻可惜,這嫁人是一輩子的事兒,攤上這麽個男人,也隻能怪奴命不好,換是換不得了,也隻能來向乾孃訴訴苦,也得虧這世上,還有乾孃這般願意聽奴說話的好人!”

王婆如何聽不出來她的話外之音,連忙把她拉坐下,也裝不出同情難過了,一連串地說:“哪裏的話,哪裏的話!娘子你千嬌百媚大好青春,怎麽能就一棵樹上吊死呢?”放低聲音,又說:“娘子要是真有心離開那個矮子,不是老身誇口,這保媒拉縴的生意,老身還隻能說是十拿九穩,但拆人姻緣,那可要容易多了,十對兒裏能成十一對兒……”

潘小園滿眼期待,“願求乾孃指點。”

一麵說,一麵把家裏掃出來的那一點錢,自然而然地塞進王婆左袖子裏。

王婆一張老臉笑成了向日葵,把錢往裏麵推推,右手親親熱熱地搭在潘小園肩膀上,“娘子坐,老身給你煎一壺茶……”

雖說眼下茶坊打烊,但王婆萬萬不介意再開一次火。眼看著小娘子舒舒服服地占了個座頭,趕緊踅到下麵廚房,弄出些聲響,顯得自己在忙;然後慌慌張張後門出去,叫了個閒人,轉眼間就從街角找到了蹲守的來旺兒,稍微做個手勢,來旺兒立刻會意,撒丫子便往西門慶府上跑。

而潘小園坐在樓上,閉著眼,將新出爐的劇本溫習再溫習,靜心等待。最後一搏,如果這次真把自己賠進去,那就說明自己或許是什麽星宿下凡,被送來這個坑爹世界鍛鍊一陣子的。等武鬆回來,要殺要剮,隨他了!

忽然想到他這會子應當不知在何處遊山玩水,多半還是花著知縣發的公款,心裏就滋滋滋的冒火。

等他回來,把這堆爛攤子甩他一臉,老孃特麽的不玩了!

武鬆確實挺想遊山玩水,手裏的公款也足夠。知縣賞識他,指派任務的時候特地暗示,這次去東京城勞碌辛苦,不必急著回來,可以犒勞犒勞自己,在城裏適當玩耍兩日,也見識見識大城市的風貌,多認識些人。

比如知縣大人說:“聽聞有個林沖,有個諢名豹子頭,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和你是一般的英雄好漢,據說武藝十分高超,名震開封府內外。這次你去東京,可以就近結交討教一番,對你也是大有好處的。”

陽穀縣是小地方,知縣大人也是想通過自己手下這位打虎英雄的名氣,結交進入東京的權貴圈子,給自己的職業生涯多鋪條路。這等無傷大雅的小私心,武鬆自是心知肚明。

於是辦完事,便寫了拜帖,帶了個小軍漢,從驛館裏出來,找人打聽林教頭的住所。林沖果然遠近聞名,隨便一問就問到了,一棟大宅子,就在殿帥府前一條大街上。然而不知怎的,指路的人似乎有些陰陽怪氣,說:“聽口音,客人不是本地人?和林教頭有什麽交情?”

武鬆隨口敷衍幾句,謝了人家,徑直朝林沖宅子而行。到了地方,卻看到門前圍了一群潑皮樣人,幾雙拳頭正在砸門,嬉皮笑臉的說著不乾不淨的話。

“好娘子,開門啊!”

“娘子別害臊,你家官人都不要你了,也該考慮考慮第二春嘛!”

“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裏,人兒都憔悴了,我們衙內心疼啊!”

“娘子再不開門,我們可進去了喲!”

院子裏一個稚嫩的女聲隔著門,帶著哭音喊:“你們都給我滾!快走!我家娘子不要見你們!”

一群流氓對她的乞求聲聽而不聞,繼續肩膀挨肩膀的撞門,一邊嘻嘻哈哈的笑,手裏招招搖搖的拿著彈弓,吹筒,粘竿,怎麽起鬨怎麽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