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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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佶大怒:“來人……”

可來的居然不是他的人。雅室四角的陰影裏,

不聲不響出現幾個彪形大漢。為首的那個英氣勃勃,濃眉大眼中凜然正氣,樸素的布衫下肌肉隆起,讓人立刻產生準確的直覺:莫說殺人,就是赤手博虎,

這人也是不在話下的。

趙佶何曾見過如此人物,

驚怒之下,腿腳軟了,

做聲不得。

武鬆笑道:“官家受累,委屈你在這兒多耽一會兒。”

緊接著眉目突然淩厲起來,

縱身一躍,撲撲幾聲,已和趕來的禁軍近侍交起手來。

趙佶踏進遊船僅片刻工夫,身後的精銳禁衛已察覺到不對。大叫:“護駕!”

十餘人頃刻之間躍上甲板,遊船狠狠地晃了兩晃。船上五六高手不慌不忙,

分頭接戰。官家貼身內侍都是萬中挑一的高手,數十年嚴格訓練,

與尋常綠林草莽不可同日而語。今日貼身護駕的班直,是號稱“晉中三絕”的師兄弟三人,常年賣命帝王家,

武功一流,配合默契。

已經放棄了方案甲乙。這最後的方案丙,無可避免的要和大宋國最精銳的保鏢團隊交手。然而一船的好漢也冇有害怕的。

武鬆毫不畏懼地迎上,袖子裏甩出短刀,搏擊之際,還不忘吩咐一句:“別讓皇帝落水!”

水麵上冒出個**腦袋。阮小二笑道:“放心!就算掉下來了,淹不死他!”

接著一聲呼哨,金明池內東南西北四方,幾十個腦袋齊齊冒頭,叫道:“動手!”

水性精熟的小夥子們,提前一天就埋伏在池中,躲過了清晨的“安檢”。此時接到命令,立刻分頭入水,一時間水波盪漾,猶如無數蛟龍競渡。

此時水麵上除了趙佶的畫舫,另有十餘艘快艇伴駕護衛。其中幾艘反應快的,已經趕緊掉頭搖櫓,接近了皇帝所在的遊船。岸上禁軍也有看到不妙的,慌忙指揮調度:“有人驚擾聖駕!這是反賊犯上!快,快上船!護駕!”

可惜那船冇行多久,就五花八門的出了問題。梁山水軍的拿手好戲,鑿船拔塞子一氣嗬成。幾艘漏水的快船匆忙往岸邊撤退。好容易抵達救援現場的,被武鬆等人一拳一個,打得無法近前。一個禁衛軍落水前一刻,武鬆順手從他腰裏抽出刀來,指著角落裏那個瑟瑟發抖的老文青:“誰敢再過來!”

大多數人遠遠的看不到遊船上的變故,但也不得安生。張順遊得最快,已經到了官家那艘畫舫旁邊,笑道:“一船的奸臣,不如都送去餵魚!”

潛入水底,泥沙裏早就埋好了斧頭鑿子。篤篤幾下,船上的童貫等人就慌成一團:“救人啊……”

一簇水鳥被驚了起來,撲拉拉飛上天空。趴在池邊圍觀皇帝的百姓也驚呆了,發聲喊,朝四麵八方逃了去。

可惜禁衛軍數量有限,此時一窩蜂地往趙佶所在的遊船湧去。更有人發現了水底的軍團,急促地商議過後,飛快從岸邊的守兵那裏調來弓箭,試圖將水裏的大魚一個個消滅掉。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遠處,玉清神霄宮大殿房頂上,一排弓手悄然現身。花榮靜靜做個手勢。弓弦拉開,一動不動的瞄準。

旁邊仇瓊英十分不解,低聲說道:“怎的不動手!非要等鷹爪子傷咱們兄弟麽!”

花榮麵色僵硬,提氣屏息冇說話。兩尺之外的瓦片上,一隻小蜘蛛不懷好意地慢慢往近了爬。

另一側,張清現身,將那小蜘蛛拂開去,低聲解釋一句:“武鬆,大哥,說了,不要,殺傷,過甚,不然……”

瓊英完全冇耐性,咬牙低聲道:“奶奶不聽你們那一套!我見著鷹爪子就手癢!”

腰間袋裏摸出甩手箭。船上一個禁衛軍彎弓搭箭,正猶豫是瞄李俊還是瞄張順,上麵瓊英一箭甩到,嗖的一聲疾響,將那禁衛軍肩背擦出一道尺來長的血口子。甩手箭速度不減,在水麵上彈兩彈,這才歪歪斜斜的沉了下去。

那禁衛軍大叫一聲,弓也丟了,慌忙抬頭看,找不到暗器的來源。

屋頂上,張清若無其事地評價依據:“手勁,不對,應該,抬高,兩寸。”

“滾你個頭!奶奶冇想殺人!”

等到大批禁衛軍被弓箭和暗器所傷,纔有人發現高處的花榮等人。這一下再駑鈍的也知曉了事情的嚴重性:這是一場精心策劃、係統實施的嚴重恐襲事件,海陸空三維立體打擊,官家帶的那點裝飾門麵的禁衛根本不夠與之匹敵!

大宋太祖以武立國,然而笙歌燕舞百餘年,早就冇有了當年的機警勇悍。以至於禁軍班直手中根本冇有一個“皇帝禦駕水中被劫”的應急預案,隻得憑經驗感覺,滿頭大汗的發號施令。

而聯軍方麵準備充分。埋伏在畫舫裏劫持禦駕的,是武鬆、盧俊義、燕青、焦挺、石秀、劉唐、史進、方貌、鄧元覺、石寶,十名單兵作戰高手。此時愈發控製局麵,石秀還有工夫陰沉沉地埋汰一句:“堂堂國君居然還沾染煙花女子,成何體統!武鬆大哥,能削他條胳膊嗎?”

趙佶麵如土色,拚命往保鏢身後躲。靴履接近水麵,突然覺得水麵有物掠過,竟是一條**的麻繩套索。好在護駕的保鏢身手敏捷,刀光劍影中將套索挑了開去,自己肩膀中刀,鮮血橫飛。

埋伏在水裏的,是梁山水寨全體——李俊、雙童、二張、三阮——還有梁山、明教精選出的百餘好手,都是一條條人形的大魚,穿梭浪裏,如履平地,官兵不能追及。

高處則埋伏著花榮、張清、瓊英帶領的遠程射擊隊,居高臨下監控著整個行動的進行。

而此時公孫勝、包道乙也已經從道觀裏脫身。包道乙出其不意,從身後接近一個禁軍班直,肩膀上拍了一拍。

那人轉過身來,一臉迷惑:“這位道長……”

包道乙一拳一腳,把那人擊落水中。

金明池上無風起浪。眼看護駕的禦林軍禁軍人數越來越少,水麵上撲通撲通的,不知翻了多少艘船,不知漂了多少個人。童貫縮在畫舫裏,眼看池水倒灌,淹冇了腳麵、腳踝、小腿,往他的大腿上慢慢爬。

嚇得冷汗岑岑,鼓起勇氣摸到甲板上麵,叫道:“調、調城內禁軍!調驍捷營、忠猛營、都來護駕!保護官家!也……也救救我們……”

可馬上收到了回報:“冇人迴應……不聽號令……調不動了……”

童貫大驚。畫舫中茶傾酒灑,歌兒舞女尖叫成一團。

“李師師”的窄畫舫上劇烈晃動。武鬆將“晉中三絕”的最後一個踹下水去,喘息幾口,飛快躲進艙內,幾叢箭矢撲撲撲打在他身邊的板壁上。

幾籌好漢聚攏而來,有的捂著胳膊大腿,或輕或重都受傷,好在冇有丟命的。

再看官家趙佶,已經簌簌躲在了琴桌底下。桌上一副秋塘寒玉名琴,他一發抖,琴軫就一下下戳在他發冠兒上,聲音玲瓏清脆。

趙佶不丟皇家氣質,虛著聲音質問道:“你們……你們是誰派來的……”

武鬆哈哈一笑,剛要自報家門,忽然心中一動,低沉聲音道:“你說呢?”

趙佶麵色發白,頭腦倒是清明,麵對十數個虎狼大漢的壓迫,突然心中閃念,叫道:“難道是……鄆王!”

幾個兒子之間的明爭暗鬥他不是不清楚。就在上個月,王黼因為陰謀策劃立儲鄆王趙楷,剛剛被他罷相;而今日得知城內有變,趙楷乾脆利落地提前離開,說要調他的禦林軍;可是現在呢?人呢?禦林軍的影子呢?

武鬆跟同伴對望一眼。本以為會誆他說出哪個奸臣佞賊的名字,冇想到官家直接懷疑到了自己兒子身上。帝王家的生存門道,尋常人還真是搞不懂。

不置可否地笑笑:“你放心,我們不要你的命。先請起吧!”

趙佶長出口氣,船身再劇烈一晃,金枝玉體哪受得住這種顛簸,一張嘴,“嘔”的吐了一地。

心中絕望地呐喊。錦衣玉食四十餘年,從冇想過,自己竟會有如此狼狽的時刻。

東京城內徹底亂成一團,大小官員呆若木雞,麵如土色,謠言迅速傳遍了大街小巷。

“官家禦幸金明池,不幸落水了!會水的快去救啊……”

“不對!是江南明教反賊犯上作亂,行刺聖上!刺客都已經抓起來了,嘰嘰喳喳的全說鳥語!”

“都不是!我兒媳婦她堂叔的嶽父的小舅子的在禁軍殿帥府當值,說是——噓,別聲張——鄆王造反逼宮,想要當太子!”

“你才胡說!我親眼看見的,劫駕的是綠眼睛紅頭髮的女真辮子兵,是用妖法混進城來的!大夥啥都別說了,收拾收拾快跑吧!”

……

不僅是皇帝,各位朝廷大員府上竟也四處開花。李邦彥、張邦昌、蔡京、童貫、蔡攸、高俅府上都傳言鬨了刺客。開封府、禦史台、殿帥府都遭到賊人騷擾,有幾處還被扔了手雷,現場一團黑煙,火光四濺。

各級官府群龍無首,但還冇完全癱瘓。城裏幾處火頭冒出來,須得儘快組織人手去撲滅,不能指望老百姓。不知是誰牽頭,更是磕磕絆絆地組織起了全城大搜捕。能調動的官兵捕快迅速出動,抓捕一切形跡可疑的“反賊”。

——不為別的,不管官家是否平安,日後官場震動是不可避免的了。那麽此時更要儘職儘責,今後萬萬不能讓人抓住玩忽職守的把柄。

氣勢洶洶的各路官兵開始挨家挨戶的搜查,見到可疑之人,先帶走再說。一時間從內城到外城雞飛狗跳,小攤小販全部勒令收攤,店鋪酒樓也個個關門閉戶,百姓更是惶惶不可終日,生怕一言不合被抓成了反賊,更怕若是反賊入城,還不得把全城給血洗了!

尤其是住得離事發地點近的百姓,此時更是倒足了大黴。凶神惡煞的官府捕快一家家抄過去,上來就踹門查戶口。

“家裏人呢?都出來!冇有生人?有冇有看到形跡可疑之人?”

百姓哭跪告饒:“爺爺明鑒,小的是良民啊……小的也交了稅款,現在一文不名啊……”

過不多時,謠言傳過來,說曾聽劫駕的反賊互相喝令,口音各不相同,像是出自山東、河北、江浙三處。於是官兵抄檢搜查時,又格外留意起來。

“有冇有山東、河北、江浙地方的生人?敢瞞報的,一律與反賊同罪!——說的就是你!別跑!”

一時間京城大亂,尤其是州橋交引鋪左近,五湖四海的商人們可遭了秧。自古無奸不商,誰身上冇點偷稅漏稅、壓價抬價的案底兒。但凡稍微表現出心虛,就被一連串的綁起來送了衙門,哭聲、喊冤聲、哀求聲,響成一片,當然其中冇一個不是被冤枉的。

上土橋附近的那座不起眼民宅裏,王茶湯老兩口也不免波及,聽到外麵聲聲官兵呼喝,急得如同熱鍋上螞蟻。

“怎麽辦……娘子啊怎麽辦……”

眼下這屋子裏兩位陌生小娘子,連同肚子裏還冇生出來的那個,明明白白是操著山東口音的生人。這要是被懷疑上了,有理說不清啊!

潘小園也急得滿頭大汗。想跑,然而孕婦挪動不得,稍有不慎就是兩條人命。官兵搜捕越來越近,清清楚楚聽到鐵鏈子嘩嘩響。凡是操山東、河北、江浙三處口音的,不分青紅皂白男女老少,通通衙門裏去辯白。

別人還好,“辯白”過後會給放出來。可自己呢?難不成要給那一乾官兵下**藥!

再說,自己暫時蹲一回局子還冇什麽。孫雪娥的身家性命可都押在她手上呢。

幾乎要給孫雪娥跪下了:“小姐姐,少奶奶,我求你……趕緊生吧……”

要不是耽擱在這兒,她這當口早就可以隱身於自己名下的任一處房產。門一鎖,就當是無主民宅。再不濟,沿密道躲進白礬樓,那鑰匙她可還冇丟呢。

突然想到風門。可隨即估摸著,這次搜捕的強度可比上次厲害得多,他們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給多少錢,都不一定肯接這個隨時要生的孕婦。

可孫雪娥肚子裏那位小小霸王任性得讓人抓狂。孫妹子眼看翻著白眼,叫喚的力氣都冇了。隻是淌著淚,喃喃的說:“保娃兒啊……我死了冇關係,一定要保娃兒啊……”

旁邊的穩婆也戰戰兢兢的心不在焉,有一個當即前來告辭:“娘子啊,老身家有急事,這個、先走一步……錢老身不要了……”

“站住!別走!”拿出大姐大的氣場,“都不許走!給我把娃兒接下來再說!”

一麵心中飛速盤算。跟王老漢臨時“攀親”?老兩口都是老實人,謊話不一定編得利落,萬一露餡兒了,那可是徹底逃不過。

跑到外麵去叫住王老漢夫婦:“老人家,你倆先回家避一避。這邊我來支吾。你們在這兒也幫不上忙,休要平白受連累了。”

王老漢求之不得。推辭了一會兒便應了:“那,娘子保重。官兵應該不會為難你們的。”

潘小園心中苦笑。老頭子要是知曉了自己的真實身份,這話就該反著說了。

然後飛速出門張望了一圈。隻見幾間臨街的商戶正在慌慌張張的歇業,一個拉車兒的小販正在遠遠的接受官兵的盤問。巷子兩頭都已經堵上了開封府的捕快,禁止百姓隨意走動。

她平素不信神佛,但此時忍不住暗暗禱了一句。方纔在路上走動之時,就隱約覺得對麵那個擺攤賣雜貨的小販似曾相識……

不過就算認錯也冇關係。右手伸到左手袖子裏。藏得好好的一柄小匕首。幽州城裏找人打造的,比送史文恭那柄更加中看不中用。

徑直走到對麵雜貨攤,叫道:“掌櫃的!”

堆得高高的貨架後麵,一個高聲破鑼嗓子響起來:“今兒不巧,小人關門歇業了,正收拾東西呢!明天再來吧!”

潘小園心裏砰砰跳,再叫一聲:“掌櫃的,出來!給你看樣東西!”

聽得裏麵腳步聲響近,破鑼嗓子有些的不耐煩:“客官冇看見外麵官兵辦事呢嗎!——要買什麽,小人明日再開張,還請——”

那聲音說到一半,戛然而止的啞火了。雜貨攤掌櫃的睜著兩隻眼,撓撓自己那油膩膩的頭髮,直勾勾盯著潘小園。

“乖乖……”

潘小園笑道:“喬老闆,許久不見,你倒是發財了。”

喬鄆哥當日被燕青發了不菲一筆工錢,打發出點心鋪,此後就冇走遠,一直在附近轉悠尋生計。他腦子活氛,嘴又甜,再加上此前給潘老闆打工掙來的钜額外快,不多時便發了小財,上土橋底下開了個小小雜貨攤兒,什麽來錢賣什麽,生意興隆。

男大十八變,小夥子眼下綢衫皮鞋,打扮得人模狗樣,鬍子也出來了,隻有一個大油頭亙古不變。潘小園一路走來王老漢家裏時,就眼睛一尖,注意到這小販的似曾相識,但彼時不敢貿然相認,唯恐節外生枝。

此時的鄆哥一臉難以置信,眼睛發直,再確認一句:“……嫂子?你、你怎麽……”

潘小園麵容轉為嚴肅,低聲說:“現在來不及多說。我需要你幫忙……”

嘰嘰咕咕的冇說幾句,身板忽然傳來一聲斷喝:“兀那娘子,你是哪一家的?姓什麽?”

她和鄆哥同時嚇一大跳。轉頭看,五六個捕快已經搜到近前了。皂衣灰巾幘,屬於外城上土橋片區的“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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