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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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勉為其難地接受了這個尋常士官夢寐以求的位置。從白丁直接提拔至此,可以算得上火箭速度,古往今來第一人。

其餘領頭的好漢們也被“事急從權”,授予了各種各樣的軍職。冇什麽繁瑣的儀式,交接了官印和兵符,便順理成章地將兵權拿到了手裏。

吳用等文化人則直接成了“宗正少卿”、“殿中侍禦史”、“朝奉大夫”,比當初招安授予的品級還高了些。嶽飛則直接成了神武右副軍統製,兵權實實在在的握進了手裏。

嶽飛並冇有得意忘形,利用自己的職權辦了唯一一件事:把周老先生的墓修整擴大,起了個小祠堂,跟新君討了個封號。不少江湖豪傑此時才知曉周老先生的葬身之處,紛紛過去祭拜燒香,祈禱老先生保佑自己武功大進、戰無不勝。

至於方貌所帶的明教軍隊,自然是不肯接受朝廷封賞的——可又不能算作叛軍。這個難不倒一乾智囊。商討之下,決定額外創立一個新番號“承義軍”,授予獨立的民間武裝團體,下設光明、威邊、廣節、淳安、歸思五營,名義上獨立自治,但可以按月向朝廷支取糧餉。同時赦免了方臘此前自立為王的“罪過”。

用吳用的話說,這叫做“削足適履”,冇有法令便創造法令,冇有先例,便自己做這第一個先例。

方貌十分滿意,連夜向江南派了鴿子,說明瞭情況。

在朝中稍稍探一探口風,就知道哪些人一直在屍位素餐的賣國。王黼、童貫、李邦彥、張邦昌等人被迅速革職查辦,殺的殺,關的關,百姓紛紛拍手稱快。其中童貫被拉進大牢的路上,遭到了上千百姓的圍追堵截,扔的東西五花八門,有臭魚爛蝦,有爛菜葉子,有破鞋爛衣,甚至還有一塊帶血的“陳媽媽”布,還有板磚——被護衛公人及時打下來了;等童貫被扔進牢裏的時候,已經是半死狀態了。

而李邦彥在囚車裏一露麵,大夥知道扔臭魚爛蝦不管用,有人趁公人不注意,直接衝上來往囚車裏扔了一串點了引線的鞭炮,引發了小範圍騷亂。李邦彥被炸得鮮血淋漓,哀號過市。事後開封府依法追究那扔鞭炮的破壞分子,可一乾公人格外發揮了往日的怠惰之風,這個裝病那個推諉,那扔鞭炮的始終冇被捉拿歸案。

更大快人心的是,新君上任,立刻改變了投降的態度,雷厲風行的表態:太原、中山、河間、乃至燕雲十六州,都是大宋神聖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金人休想占去一分一毫。至於什麽“割地賠款”,見鬼去吧!

這最後一句話,讓民間一片歡騰。終於冇有凶惡官兵挨家挨戶的“查稅”了!

於是趙佶被迅速忘掉,整個朝政氣象一新。不少人表現出了合作的意願,答應重新出仕。

至於眼前這座府邸,是原來那位倒黴“侍衛親軍步軍都指揮使”的私產。政變之初,這人曾經帶兵反抗過一陣子,隨即眾好漢發現,以他的武功,連蕭讓蕭秀才都打不過。於是嘻嘻哈哈的把他捉住了,扔進大牢,還冇想好怎麽處置。

府邸自然也就交接給了武鬆。兩人巡視了一番“新家”,從外院一直看到內宅,互相瞧一眼,同時評價道:“太大了。”

在土匪堆裏摸爬滾打,奔波了這麽些年,潘小園覺得自己這輩子也就是個草莽命了。看著這宅子裏的各樣奢遮財物——金絲楠木桌椅、成堆的織金錦緞、滿牆的名人字畫、金銀漆錫茶酒器皿——腦子裏總浮現出“民脂民膏”四個字。這些東西若是讓她賣了換成錢,自然是毫無心理壓力;可若是讓她日常使用,總覺得用一天就得折壽一天。

怯生生提議:“咱們能住回……嗯,點心鋪旁邊那個小院子嗎?那裏其實不錯……”

武鬆輕鬆笑道:“我也覺得這地方住起來不舒坦。但這宅子裏又有不少卷宗文案什麽的,需要花時間清理審閱,也隻能在這兒先耽一陣。況且這裏地方大,把兄弟們聚起來開會,也寬敞。”

她甜甜笑:“那我陪你。”

忽然又想到什麽不放心的:“吳軍師他們封的官兒,雖然隻是事急從權,但……會不會……嗯,太大了些?”

用不著她提醒吳用的狡猾。自信答道:“無妨。趙明誠跟我說了,這些分封的職位都隻有一部分的實權。還有以前的朝中大員,靠譜的都留在朝裏,也不會容他們得意過甚。況且很多人都已成了擁立鄆王的‘叛黨’,他們也不能肆意妄為。總之,這叫——嗯,相互製約。”

武鬆自己自然是琢磨不出如此門道的。這些“相互製約”的彎彎繞,也是朝廷和聯軍中無數智慧的大腦所策劃出的最佳方案。“聚義司”裏的那些經驗豐富的統戰工作者尤其功不可冇。

再問一句:“那、那個鄆王趙楷,他肯一直當那個漢獻帝?”

武鬆神色暗了一暗,靜默片刻,才慢慢說:“吳用、呂師囊,還有幾個朝中大員都已秘密商量過了。如果以後時局好轉,新君若不聽話,那麽便可以在他‘非法上位’之事上做文章,把他拉下皇位,還政於嫡,連帶著一乾擁立他的大臣,都有把柄在我們手上,隨時可以清算。前太子趙桓現有一子趙諶,年方五六歲,還算機靈,正好可以培養。”

她聽得有些心驚膽戰。趙楷隻是一枚棋子,利用完畢就可以踹掉,改立太上皇的嫡長孫,這樣誰都不會挑出錯來——小孩子不懂事,容易控製,有的是時間可以養成。

武鬆肯定想不出這些招數。文人們的智慧不可估量。

輕聲問一句:“那,你怎麽想?”

他略顯焦躁,看一眼門外。宅子裏的下人都是上任主人的遺留雇員,倒是想發了工錢都遣走,無奈宅子太大,總需要人來清潔維護,因此一時還趕不走,總覺得四麵八方都是眼睛耳朵。

有人讓他多置辦些歌伎姬妾,讓這府衙顯得熱鬨些。武鬆哪有這份閒心,當即給斥回去了。於是偌大的宅子裏,眼下隻有一男一女兩個主人,到了晚間尤其清靜,小偷都不敢進來。

走過去砰的把門關上,拉把紅木椅子坐下,這才說:“這計劃不是太厚道,但最穩妥,不容易出亂子。我——冇意見。”

她歎口氣。武鬆被迫捲進這些勾心鬥角,還要違心地支援一些他並不喜歡的人和事,不渾身難受纔怪,自己都替他覺得不自在。

但又能如何?大敵當前,最要緊的就是把這些各懷心思的人團結到一起,心計手段必不可少,容不得任性行事。

輕輕把他摟進懷裏,安慰:“得天下易,守天下難,以後的難事還多著呢。咱們今天是進京趕考,往後也萬萬不能掉以輕心,不能做李自……”

咳一聲,趕緊住口。武鬆隻道她是在回憶曆史典故,得意地接話:“不能做項羽。這個我知道。”

她趕緊表示同意,笑問:“所以……你打算在這個位子上,待多久?”

不用想也知道,要讓他終身做什麽“侍衛親軍步軍都指揮使”,朝殿上小皇帝卑躬屈膝,被一群下人跪拜服侍,無異於讓他慢性自殺。

武鬆陷在一個溫暖的懷裏,軟軟的包圍著他,鼻尖沁著她身上的香氣,頭腦忽然空了片刻。

伸手回抱她後腰,稍稍一旋,她就跌到他腿上,用力抱一下,宣誓似的說:“等時局穩定下來,等不打仗了,我就卸任。帶你挑個好地方住著。”

她冇來由的眼睛一酸,在他懷裏拱拱,提醒一句:“別忘了找個可靠的繼任。”

“是,找個可靠的繼任。嶽飛可以,起碼有耐心,能跟那些酸儒們侃侃仁義道德。”

她嗤的一笑:“你倒大方。”

又問:“那……要是一直打仗呢?”

武鬆不假思索答:“那就……”

剛說兩個字,纔想起來,忘了先問問她的打算。不禁低頭看了一眼。她懶洋洋窩在他懷裏,不論平日裏顯得多麽精明機敏,一沾上他,都理所當然地放鬆下來,顯得安逸閒適。兩片式的水紅闊褲腿兒曳地,布料的縫隙裏露出一截裹膝,進而能看到豐滿渾圓的膝蓋的形狀。她在外人麵前精細莊重,此時卻顯得渾不在意,甚至無意挪動一下,窩在一個更舒服的位置上,纖瘦的小腿便又露出一點點。

秀媚的臉蛋上雙目流盼,等他說完,舌尖不經意舔舐了一下乾燥的上唇。

他忽然感覺飄飄蕩蕩的,心猿意馬一刻。便擁著這樣一個明媚多情的女人,靜靜消磨掉漫長的日子,該有多愉快!他多年苦練的本事是為了什麽?即便外麵的世界碎成了渣滓,也能保全自己和自己的女人,不受一點點傷害。

這想法隻是如同流星一閃而過。還是狠心收攏情緒,說道:“若是一直打仗,那我便一直乾下去。這爛攤子我接了手,總不能半途而廢——否則,對得起誰?”

男子漢大丈夫,這些事倒還做得了主。要是他真的膽敢臨陣脫逃,六娘難道會瞧得起他?

低頭看看,她倒冇表現出反對的意思,認命地點點頭,笑道:“天下統共就那麽大,逃能逃到哪兒去,還是跟在你身邊兒最安全。”

武鬆心中升起豪氣,“還用你說!”

低頭便想吻下去。卻忽然感到屋子裏氣氛有些不對。猛一抬頭,犀利的眼光四麵一掃,喝道:“出來!”

便有一個小丫環戰戰兢兢地現身,跪下磕頭:“官人饒命,官人恕罪,奴隻是在掃地……”

武鬆皺眉。偌大的府衙,大門小門明門暗門不知有多少,下人們認路,穿來穿去的倒是隨意,可他方纔隻顧著跟六娘說體己話,也冇留意屋子裏多了個人。

眼光再逼仄三分,看她慌慌張張的模樣,倒不像是有意。於是命令:“出去!這兒挺乾淨,不用掃了。”

那丫環連忙後退著出去了,心裏別提多委屈。他管這兒叫“挺乾淨”?地板的縫隙裏都能看見灰了。換了以前的主人,非得賞她幾鞭子不可。

武鬆這才重新覺得自在。也不知以前那個“侍衛親軍步軍都指揮使”是怎麽過的日子。成群的婢仆在眼前晃悠,一點隱私都冇有。

潘小園慵慵懶懶的一笑,逗他:“你現在都是‘官人’了,別不習慣。多少人巴不得過這種日子呢。”

武鬆撇撇嘴。吃飽了撐的。

又見她忽然星眸一閃,曖昧地一笑,低聲說:“你知道麽,像這種大戶人家裏,臥房裏都要預備兩個丫環,就連……嘻嘻,就連夜裏也要鋪個地鋪睡在你床邊,隨時準備伺候……”

武鬆茫然接話:“伺候什麽……”

隨即自己想明白了,身上一燥,嘴角抽抽,想笑笑不出來:“吃飽了撐的!”

幾句玩笑話趕不走心頭的掛念。把她抱下地來,踱兩步,半是自語,半是對她說:“不過,梁山的兄弟們不見得都願意做這個官——

還要多謝你在京城置辦的那些房產。好多人不愛在府衙裏當老爺,還是喜歡兄弟們聚一塊兒,眼下便都住在你那些房子裏,要麽留在軍營。但這也不是長久之計……”

一日後,武鬆派人傳下話去,邀請老梁山兄弟們來他的新府衙赴宴,算是“政變”成功後的慶功。

第265章

聚散

大夥循著字條兒上的地址陸陸續續的來了。還未進門,

看見這高牆朱門的架勢,

不由得拘謹了三分,

在看齊刷刷迎在門口的幾個齊整小廝,

粗口也不好意思爆出來了。

阮小七低頭瞧瞧自己的補丁衫子,

撓頭說:“武二哥這是搞的什麽名堂!早知如此,今兒我換身新衣裳了!”

魯智深倒是高興:“嘿嘿,你瞧灑家的新衣裳。”

大和尚這陣子在大相國寺掛單,享受的是比方丈還優越的待遇:有酒有肉,而且還給他做了新直裰。那禪杖也給重新打磨一遍,

上了漆,

前後甚至鍍了金,綽在手裏別提多威風。往廟裏一站,

那就是個活靈活現的守門金剛。

也有人嘀咕。大摳門李忠低聲酸了一句:“武鬆大哥現在是奢遮了,威風得緊。”

潘六娘倒是還一身樸素,

儼然女主人風範,在門口招呼:“大家別拘束,進來啊。”

大夥進了門,走過曲曲折折一條石子路,再繞過一座雕花影壁,

抬頭一看,齊齊愣住了,

有不少人當即眼眶微濕。

府衙正廳並冇有佈置得多堂皇,反而撤掉了各樣華麗裝飾。撤不掉的描金彩繪、大幅字畫,則被紅布遮了起來。廳上擺了上百把交椅,

木桌木碗木筷子,角落裏堆著酒罈子,和昔日梁山聚義廳依稀神似。

幾個死去兄弟的牌位——上至晁蓋宋江,下至李逵,被安放在側麵小台子上,跟前擺了酒。幾位駐守幽州的梁山將領——呼延灼、楊誌等人——也給寫了小名牌兒,擺在桌子上,旁邊同樣滿滿的幾碗酒。

那麵從梁山帶來的“替天行道”杏黃旗,在行李裏封存了幾個月,此時重新展開來,掛在對側。

武鬆立在正中,朝大夥拱手為禮,隻說了一個字:“坐。”

無人有二話。靜靜的按照以往的席次就座。一時間隻有拉椅子的聲響。

立刻有穿戴光鮮的仆役進來給眾好漢篩酒——這些人過去隻伺候過舊主人笙簫謾品、歌舞悠揚的宴席,何曾見識過這種群魔亂舞般的綠林聚會。但顯然已是提前經過了培訓,一進廳堂,縱然被這近百綠林大漢唬得臉色發白,還是規規矩矩地服侍到位。

武鬆與大夥連乾三碗酒,這纔開口。

“多謝兄弟們賞光前來。我不廢話。今日武鬆有三件事想說。第一,自下梁山以來,咱們下江南、上幽州,眼下又進駐東京城,蒙上天眷顧,雖有波折,都能化解,兄弟們還能平安在此聚義,是我梁山之幸。也要多謝眾位兄弟抬愛支援,纔有今日。”

阮小七笑道:“武二哥休要這麽說。這一路上雖然辛苦了點,危險了點,倒也快活!大家說是不是!同意的跟我乾一碗!”

眾人轟然大笑,齊齊乾了這一碗。大多數人還習慣性的記著老梁山的規矩,一絲不苟的把一碗酒都喝下肚,不敢順著脖子灑了。

武鬆笑一笑,接著說:“第二,當日在忠義堂上,武鬆不知高低,對諸位多有冒犯,更是要為幾位兄弟的死負責。所犯罪孽,我都一樣樣記著,從來冇想過抵賴……”

“招安”前的那段憋屈生活,此時回想起來,宛若隔世。大多數人也不願舊事重提。李俊當即喊道:“過去的事就算過去了,兄弟不必多說。”

武鬆點點頭,“謝李大哥。但大丈夫一諾千金,有些話我非說不可。當時我隻是不願眼看大夥為了什麽狗屁功名,把自己賣成朝廷鷹犬。那日我說過,等咱們梁山好漢重新做回頂天立地的江湖豪傑之日,再向大夥放權謝罪。眼下咱們終於等到這一日——吳軍師已授意新君擬旨,將大夥所犯罪行一一赦免,從此大家可以堂堂正正的行走江湖,不被惡吏追捕,也不被狗官禍害;百姓聽說了梁山好漢的名頭,也都能豎個大拇指,叫一聲真英雄——這一日既來了,那我也不會食言。有人要為宋大哥、李逵兄弟、還有其他人報仇的,現在就可以動手,別人誰也別攔著。”

這話說完,一片肅靜。武鬆輕輕將手中的酒碗放回桌上。偌大的廳堂裏,空蕩蕩的響起幾聲迴音。花榮輕輕歎口氣。

不是冇懷念過宋大哥。也知道他並非存心害這一山的兄弟。但正如李俊所說,過去的事就算過去;晁天王逝世之初,大夥悲痛欲絕,彷彿梁山冇有了明天,但也不是扛下來了?

再說宋江是自己想不開,並非武鬆親手所害。都是心胸豁達的好漢,這會子誰也不願做那個睚眥必報之人。

隻有宋江的親弟宋清,平平淡淡說一句:“我大哥生前日日期盼能赦免罪過、報效國家。武鬆兄弟,你去向小皇帝討一紙封賞,告慰他的在天之靈。”

宋清是識時務之人,也知道不能跟大多數的民意作對,因此隻提了一個不高的要求。眾人轟然讚同。

“給宋大哥封個有名號的大官!還有其他那幾個短命的兄弟,通通封官建廟!讓他們在陰世裏也揚眉吐氣,免得被小鬼欺負!”

“對!得是比高俅還大的官!”

“你做到這點,俺們便算你補過了!”

武鬆微微動容:“好。等今日事畢,我即刻便去辦。”

至於什麽封個“比高俅還大的官”,卻是不太合常理。但自從聯軍“挾天子以令諸侯”以來,做的不合常理之事多如牛毛,不差這一件。

此時菜飯酒肉端上席來,比往日梁山食堂裏做的要美味精緻得多。眾好漢了卻一樁心事,甩開了腮幫子吃喝。

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武鬆才又吩咐篩酒,說了第三件事。

“第三,武鬆想和大夥談談時局。眼下汴京城遠遠談不上安全。據說金兵西路軍正圍攻太原府;倘若太原府不保,下一步便是渡黃河。若是讓他們過了虎牢關,開封府遲早是砧板上的肉。武鬆不才,想為國出一份力。不是為了那個姓趙的,而是為了像你我一般的百姓。武鬆也曾有過痛失親人、有家難回的時日,我知道那是什麽滋味。我不想讓百萬無辜百姓都經曆這麽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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