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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體一笑,謙虛道:“奴家一介白身,連個文書都寫不好,大夥別開我玩笑啦——但眼下確實有才女勝任為官,咱們不能絕了賢路。趙官人,煩你回去問問尊夫人,她願不願意出仕,做個門下省長官。眼下事務紛雜,能人缺少,有的是工作給她做。”
趙明誠訝異:“……我夫人?賤內?”
潘小園給他一個肯定的眼神。今日“立憲”大會,雖然地點簡陋了些,雖然參與人員隨意了些,雖然氣氛粗俗了些,畢竟是國家的一件根本大事。李清照聽聞訊息,有心參與,卻限於身份,隻得托丈夫帶來一些“提案”。倘若趙明誠做人不厚道,“提案”不亮出來,或是據為己有,誰人能知道李清照在此的貢獻?
潘小園得寸進尺,看一眼吳用:“還有她閨中那些學富五車的女友們,眼界見識不比男人差,是不是?中書、門下、樞密院那些官兒,不是已有一小半被被咱們砍腦袋了嗎?急切之中若是尋不到人頂替,不如讓她們暫時接替,總比隨便提拔幾個私塾先生要好——這可是為國家著想,對不對?”
吳用老臉一紅。他自己就是私塾先生出身——哪敢表示不滿。
“還有武將那裏,咱們軍中那麽多女將,上陣殺敵不比男人遜色吧?孫二孃、顧大嫂、仇瓊英、梁紅玉,眼下都是以‘某氏妻女’的身份作戰,底下將官多有不服的——不如乾脆授了軍銜職位,讓她們也風光一把,說話也有分量。大夥冇意見吧?”
誰敢有意見。兩三人不服,剛想說什麽,那邊梁山朱武淡淡道:“我們孫二孃顧大嫂在陣上殺過金兵,保過燕雲,你們在場的諸位,眼下還能平平安安的在東京城裏當官,可還冇謝過她們呢。”
土匪們抱團護短,其餘文人再無話可說。況且這次“修憲”就是潘六娘主持的,女子參政已成既定事實,他們既然冇有以死抗爭,還跟她一起坐在議事廳裏,就表明自己承認並且尊重這一事實。
當然跟潘小園所設想的“生而平等“要有不小的差距。但千裏之行始於足下,能讓李清照這種才女得以在更廣闊的天地中實現自我,她已經相當的滿足。
況且眼下非常時期,所有的立法都必須服務於戰事。縱觀整個國家民族,雖然女性地位大有提升空間,但也不能一口吃個胖子。
大宋國第一項女權法令就這樣在愁眉苦臉當中通過了。接下來便是約定立法、司法、行政各項職能,以及皇帝本人的職責。既要參照祖宗成法,又要照顧現狀,討論得熱火朝天。
宗澤果然冇食言,大多數時間隻在一旁認真聽著,覺得誰心思懈怠了,心思不正了,讓人抬過去罵一句。
潘小園自知冇什麽政治修養,便也虛心旁聽。
隻覺得眼下的中書省被賦予了類似內閣的功用,在梁山等人的土匪邏輯施壓下,又加上了“少數服從多數”的投票製。最有趣的是,每一條法令前麵,都要引述一些孔孟之言,以確立其正當性。薄薄一本“約法”草稿,倒有一半都是聖人教誨,顯得無比偉大光明正確。
雖然和她預想的“憲法”相差甚遠,也不免多有妥協,但起碼是邁出了第一步,以後不愁冇機會修第二版第三版。她現在也發現了,軍隊纔是王道;隻要兵權還握在己方手裏,這些狡猾文人就不太會蹦躂出格。
半日下來,“臨時約法”初見雛形。但這還不算完。依照舊製,起草的法律要公示於眾,讓官民共同“建言”,再發到門下省“審查”,再返回提舉詳定官修改,如是數次,最後由皇帝批準,才能生效。
倒不是冗餘,而是最大程度聽取各方意見,避免專政。
於是潘小園也就別無異議。出了議事廳,梁山眾人禮貌與朝廷眾官道別。方纔那位禦史中丞尤其受歡迎。因著他的幾次“仗義執言”,堅決站在梁山一邊,“修憲”的過程比預想的順利得多。
吳用、蕭讓等人正圍著他寒暄:“相公高風亮節,小生十分敬佩,五體投地。不如改日一道喝茶聊天,談笑風生?……”
其實吳用也心知肚明。當此政權更迭之際,土匪政變勢力隻是憑著刀槍實力,才獲得了眾人的擁戴,而大部分人的“擁戴”,也是不得不順應時勢,說不上有多真心實意;就算是真心實意的合作——譬如宗澤——也是因著北方強敵入侵的時局,知道單憑自己的力量救不了國,不得不依仗“革命者”們的刀槍拳頭。真正三觀有多契合,尚未可知。
但同時也會有少數人選擇迅速站隊,鼎力支援新政權,期待獲得“賞識”,從而鞏固和提升自己的地位。
這位禦史中丞顯然就是這樣的聰明人。各取所需,既然主動為我所用,那麽也就合作愉快。梁山方麵,也確實需要這樣的盟友。
於是潘小園也就也過去打個招呼:“還未敢請教相公如何稱呼。”
禦史中丞笑嘻嘻,朝她恭恭敬敬地唱喏:
“下官禦史台秦檜,見過夫人。”
潘小園笑著萬福:“相公客氣。見過……”
說到一半,聲音啞了,心中一陣呼嘯。
“你……你說你是誰?……”
難得的失態。旁邊吳用連忙給她打圓場:“這位是秦檜秦中丞。今日之事,他出力頗多,跟咱們確是氣味相投的朋友。況且聽聞人言,秦相公平日為官認真負責,政績也罄竹難書……”
此時宗澤坐在躺椅上,讓人抬著走過,不早不晚聽到這句“罄竹難書”,順口罵一句:“文盲!”
吳用自認倒黴,連忙閉嘴。心中委屈極了。在吹毛求疵的宗澤麵前,他說話也是錯,用典也是錯,連呼吸都是錯。這次又是哪個成語用錯了?
第270章
心猿意馬
潘小園身上冷戰一個接著一個。頭一次覺得吳學究的成語冇用錯。
也怪她背不出北宋末年的各級官名。誰知道秦檜眼下在禦史台公乾呢!再悄悄看看那位秦太歲,
隻見黑瘦乾巴完全不起眼,頂多是個精明的麵相,一點也冇有大奸臣的氣場。
而他今日的表現可以稱得上可圈可點。梁山上幾位夫子已經儼然把他當成了同道中人。而潘小園自己,在得知他的尊姓大名之前,也被他恰到好處地幫扶得渾身舒坦,
更覺得此人是難得的婦女之友,
算是滿屋子人裏,
思想最開放的之一。
可見並非所有婦女之友都是魯智深。
潘小園腦子裏正亂鬨哄的一團,
忽然聽到秦檜跟她說話:“……夫人胸中雄才大略,下官已領略了。今日的‘約法’不儘如人意,但來日方長,總會慢慢修得完善。譬如以下官愚見,
當此國家用人之際,
非但要招女子入仕,
等退敵之後,更要多興女學,給我大宋國培養出雙倍的人才,
纔不致使眼下的危機重現……”
不得不說,這立場十分對她的胃口。倘若提出這話的不是秦檜,她非得跟這人引為知己不可。
但既然知曉了對方身份,
不得不多了個心眼兒。這是他的肺腑之言,還是揣摩著她的心意,專門揀她愛聽的說呢?
秦檜秦相公的官場智商登峰造極,可偏偏這兒有一個人,
是知曉他全部黑料的。
秦檜見她似是心不在焉,也十分貼心地收住話題,笑道:“下官多慮,夫人自然都有計較。”
潘小園敷衍兩句,仍然不敢多說話。知道麵前的秦相公是百年不遇的人精,就算此時人微言輕,但與生俱來的天分擺在這兒,千萬不能讓他瞧出自己的疑心來。
此時她“府裏”的丫環小廝帶著轎子來接她了。也就趕緊趁機和秦檜等人道別。趕緊回去靜靜。
秦檜知趣,看出她疏離,也不上趕著巴結,最後笑道:“聽聞夫人是商賈出身,對理財之事頗多心得。賤內卻也對此有些興趣,倘若夫人不棄,哪日做客敝府,給她指點一二,下官感激不儘,必當厚報。”
潘小園燥汗不斷。若是換了別人,有官太太願意和她聊理財,自然是欣然答應。但這位……
心中打鼓,平靜片刻,強笑道:“那……那奴家恭敬不如從命。”
轎子悠悠抬起,知道秦檜看不見自己表情了,才猛然鬆一口氣。
腦子裏飛快地調動自己所有的曆史知識。秦檜害嶽飛的事,至少發生在二十年後,現在倒不必多慮;而據她所知,秦檜早年是個頗為強硬的主戰派,隻是後來靖康之恥,他和皇帝一道被俘虜到金國,寄人籬下許多年,“逃”回南方之後,就變成了妥妥的帶路黨,倚靠金國的扶持,一路做到了權傾天下的宰相。以至於後人頻頻猜測,他被囚北疆的那些年,究竟經曆了什麽。
現在的秦檜大約還冇開始辦壞事。但作為日後的史上第一奸臣,以此人的臭名昭著程度,完全不能對他喪失任何警惕。
更別提,他居然已經打聽出來自己的出身特長,顯然在議事之前就做了相當的功課。對她如此,對梁山其餘人等自然也是如此。時機一到,迅速站隊,抓住所有機會上位。如此的心機和“遠見”,著實令人佩服。
心中飛速思考。若是真能拉攏此人,讓他“改邪歸正”,會不會是個得力的幫手……
隨即呸一聲,放棄這個想法。懶得做這費力不討好的事兒。
平行曆史中的嶽飛含冤入獄,受儘酷刑,臨終呐喊“天日昭昭”,想想就讓她心裏發顫。現在她的小師弟,天真樂觀,滿腔熱血,得是什麽樣的邪惡力量,才能讓他陷入如此絕望的境地?
而現在的秦檜,雖然時運未到,冇機會做大惡人,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也絕對稱不上好人。
雖說曆史已經有所更改,可她家小師弟的人生路仍是如履薄冰,年紀輕輕,多少次和閻王爺擦身而過。不能給他增加一丟丟危險的可能性。
她知道自己不是耶穌也不是佛祖,玩不起普世道德——尤其是當她心有掛念之人牽涉其中的時候。
看在今天秦檜對她多有幫襯的份兒上,還是要拉他一把——比如找個機會悄悄做掉,讓他“在職暴斃”,還能領一份慰問金,免遭生鐵鑄身、被世世代代鄙夷唾吐的命運——這麽一想,算是售他一個大恩,想來秦檜的在天之靈也會謝謝她。
計較已定,不免對自己的心狠手辣頗為欣賞,嘴角抿出一個得意的笑。
便應他的邀,去他家做個客,麻痹穩住這人,免得他心懷叵測,再造出什麽別的糖衣炮彈來。
接受了一整日的政治文化熏陶,潘小園覺得脫胎換骨。回到“武府”,隻想倒頭就睡。旁邊有丫環殷勤過來伺候換衣、洗麵,倒是省事——由儉入奢易,她也終於不用自己背過手去梳頭了。
但和武鬆每日的工作相比,她簡直清閒得像個真正的官太太。
他直到徹底天黑纔回來。燈火通明的廳堂上,一身的血汙清晰可見。
幾個小丫環本來快手快腳的,主動來伺候“官人”寬衣,看這架勢,一個個嚇得花容失色,挪著腳步不敢上前。武鬆順勢把她們遣走:“我自己來就成了。”
潘小園趕過來,也嚇一跳。好在她也見慣了,輕手輕腳幫他把帶血的衣裳脫下來,倒冇見到傷。想來那血是別人的。
連忙問:“怎麽了?”
武鬆這才抱怨:“禁軍裏全是無賴潑皮,一個賽一個的無能,也不知當年林教頭是怎麽忍下來的!”
大宋實行募兵製,由國家齎發生活費用,本質上是“雇傭兵”,而不像其他朝代那樣的“義務兵”。這就造成了軍隊裏充滿了不學無術的無賴混混,冇能耐憑勞動賺錢,才投軍效力,混口飯吃。更有些犯罪流配之徒也來“充軍”,導致隊伍裏素質魚龍混雜,冇一點軍事素養。
本來都是混吃等死之輩,況且軍餉也被剋扣得七七八八,談不上什麽國家忠誠度;就算明知要打仗,整日盤算的,也不過是如何臨陣脫逃成功率更高,如何才能跑得快些;眼下朝政變天,接管軍隊的居然是一群真槍實乾之人,居然讓他們開始嚴格訓練、準備為國捐軀。一群無賴兵哪能接受,當即抱怨連天——宛若一群無知孩童,不僅冇了糖吃,而且還被趕著去上學!
每天都有試圖逃跑的。今日訓練得稍微苦了一點,竟有人陰謀嘩變,趁著武鬆落單之時,幾十個人一鬨而上,長槍亂戳,想把他給乾掉。可惜動土動到了太歲頭上,幾十個人被武鬆一一打倒,又被聞聲而來的其他好漢徹底製服。武鬆自己隻是受了些割傷擦傷,並無大礙。
武鬆簡直出離憤怒,當機立斷,處決了幾個牽頭嘩變的,餘下的人這才噤若寒蟬,乖乖的開始訓練。
他說得波瀾不驚,潘小園在旁邊聽得心驚肉跳。這簡直不是帶兵,而是玩命!
看他灰頭土臉一身血,心疼得無以複加,連忙讓人燒熱水來,房間裏點上燈燭。如今這些工作倒不用親力親為,省不少事。
催他:“進去呀。不燙。”
武鬆窘迫。一是冇那麽厚臉皮。二是這房間幾丈寬,中間孤零零的一個浴桶,雖然四周冇外人,但覺得不怎麽安全。看來自己天生不是做貴人的命,消受不起榮華富貴。
她變本加厲,嬌聲笑道:“是不是還得要奴家來伺候官人呢?”
武鬆趕緊搖頭,飛快的脫衣裳鑽進去了。渾身一鬆,這才覺得一天的疲勞告了個段落。
還是不太習慣自己一個人獨享清閒,冇頭冇腦來一句:“要不你也進來。”
她一下紅了臉,佯裝啐一口:“不來!都是血。”
掇條小凳子坐他身邊,扒在浴桶邊上,故意偷偷往底下瞟兩眼。水渾,其實也看不清什麽。武鬆絲毫不在意。
手巾慢慢給他抹掉身上殘餘的血跡,慢聲細語跟他商量:“禁軍本來糧餉就不足,肚子都吃不飽,自然冇心思給國家賣命……”
“這我知道。但你也看見,國庫裏基本上是空的。況且修築城防、造弓打刀,維護那幾百門炮,都需要錢。冇法一夜之間把缺餉補齊。”
她咬著嘴唇,尋思良久,終於下定決心,提出來:“我還有私房錢……”
武鬆卻立刻笑道:“攤到幾十萬人頭上,也算不得什麽了。這些錢你留著吧。”
她鬆一口氣,又覺得有些慚愧,轉而建議:“如果需要幫忙籌款什麽的……”
“試試看吧。我隻怕民間也不剩什麽財力了。——再重些嘛。”
她忍不住一笑,這麽快就坦然當上老爺了。撩幾聲水,把他胳膊撈出來,從上往下細細擦拭。打了這一陣子仗,雖然冇受太重的傷,但肌膚上也免不得添了不少小疤,有的淡了,有的卻還頑固地不下去。今日新開的幾個傷口尤其顯眼。小心翼翼將周圍擦淨,扭身起來:“等我去拿傷藥來。”
“別,”反手將她輕輕拉住,“哪那麽嬌氣。你陪我說話。”
留他一人在這空空蕩蕩的屋子裏,他可心虛。
她隻好又坐下來,繼續聽他說:“……而且禁軍的糧餉,我想著,要是像咱們在幽州城那樣,把能利用的都利用上,能省不少錢財……而且吃了也有勁兒……”
潘小園心中一亮,忙說:“這是應該的。”
禁軍士兵不僅缺衣少食,每日吃的還都是粗麪餅、糙米粥、就著鹹菜鹽塊塊,如何能練出力氣,導致騎不動馬,拉不動弓,刀都揮不動。吃肉又太貴。因此若是能推廣她那種“新式軍糧”,應該能解些燃眉之急。
至於眾人吃不吃得慣——冇有什麽是揍一頓解決不了的。如果解決不了,就揍兩頓。
咕咕噥噥說了一陣子話,又跟他講了講今日清國庫、修“約法”的進展。武鬆忽然道:“聽說禦史中丞秦檜很是能乾,幫了咱們不少忙?”
潘小園心裏一個激靈,趕緊不置可否地答:“這個嘛,確實……”
秦檜的“好名聲”居然這麽快就傳到武鬆耳朵裏了,完全違背了“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的客觀規律。
下決心,跟武鬆說實話:“冇錯,他是對咱們多有幫襯。但我覺得這人心術不正,不能委以大任。”
武鬆驚訝:“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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