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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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讀的話本子還真多。”武鬆撂下這麽一句,繼續道:“開始我隻是照顧他老人家養傷,他真正教我的時日,也不過十來天。”

十來天就把他教成這樣!潘小園剛想發問,好在前車之鑒尚且曆曆在目,言多必失,於是點點頭,表示自己無條件相信。

武鬆自己解釋:“當然,那十幾天,也不過是入門。此後我另有際遇,不必多說。老前輩姓周,名諱單一個侗字,便是那日敵人口中的周老先生。他不讓我管他叫師父,說我還差得遠哩。我求他再留些日子,可他還有別的要事,堅持要走。老人家年紀不輕,傷勢本來就反覆惡化,他要做的那件事,照他說,又是極其險惡的。於是他臨走時,交了樣東西給我,命我藏在我家老宅的壓梁木上,等他來取。”

潘小園這才意識到自己嘴巴微張,趕緊閉起來,心中飛快地梳理。武大逝世那日,武鬆料理了必要的後事,此後第一件事,就是騙了輛車,回到清河縣老宅,將那東西拿到手。然後纔去陽穀縣找西門慶報仇——可見這東西,比他哥哥的仇更加要緊。若是兩件事的順序反過來,他也許殺得了西門慶,但勢必陷入官兵抓捕,老宅上那個托付的物事,就不一定能順利拿到。

所以,那件重要的物件到底是什麽?此時的潘小園臉上明明白白的寫了這麽一句大寫加粗的問話。

武鬆靜默半晌,忽然自嘲地一笑,語氣裏藏了些無辜委屈:“其實我也不知道那東西是什麽,我答應他不亂看的。”

潘小園輕輕低呼一聲。隻憑藉這十幾日還算不上師徒的恩,隻憑著對周老先生人品的敬重,隻憑著一句簡簡單單的承諾,他把一件他自己也不知何物的東西,守了十年,而且還差點搭上命?

她由衷讚歎:“武……呃,二哥,你比我在話本子上讀過的那些大俠,更有義氣些。”

武鬆微微窘迫,想問她到底讀的是什麽話本子,又覺得這個問題未免幼稚,便拋在了腦後,繼續那段塵封的回憶。

“我始終冇有等到他。可江湖上的訊息傳得比鳥兒還快。慢慢的便有不少麻煩找上我。開始是小角色,後來……便是昨日你見到的那些人。那個道人叫做包道乙,別號靈應天師,他那口鳥語,我聽了三個月才懂些……我那時已經在江湖上有些名氣,手底下也不軟,但還冇到隨心所欲的地步。”

潘小園又試著腦補了一下武鬆被一群明教高手圍著揍的場景……這次倒不難想象。

武鬆道:“最後,我覺得在清河縣待不下去了。再那樣下去,遲早會連累我哥哥……”

終於說到了武大。潘小園小心翼翼地問:“所以,這些事,你都冇告訴過你哥哥?”

武鬆歎氣,麵色柔和起來,一大口茶喝光,搖搖頭。

“開始是怕他說我不務正業。後來,是免得他害怕。我本以為,可以獨自應付所有的事。”

他的語氣一直毫無波瀾,唯有這一句,透出藏不住的歉意。

也不知從何時起,他和哥哥便不再無話不談。因為他做的那些事,武大不理解,還會窮擔心。武鬆覺得,讓哥哥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簡單的生活,就是對他最好的保護。

如果武大稍微有那麽一點陰沉險惡的腦子,如果他稍微探究過一點卑陋齷齪的人心,他也就不會自尋死路一般地到縣衙去擊鼓,妄想著從那片肮臟渾水裏,撈出一點點可憐的正義。

但一切都不能重來了——就算可以,誰又能保證,會有更好的結局呢?

潘小園也黯然,不知算不算安慰,簡單說道:“要是他知道,日子反而會更難過。”

武鬆點點頭。就算是讓哀傷占據了頭腦,也隻是一閃而過的哀傷。思緒經過一番錘鍊,反而更加清晰。

“所以我決定逃出去。那東西,就留在壓梁木上,反而比我帶在身上還要安全些。他們一定料不到,我居然敢就這麽把它留在家裏……再說,壓梁木的位置,外人一概不知,就算是把那房子拆了,也不一定能發現裏麵藏著什麽。”

潘小園心裏麵給他鼓掌,不失時機地拍他一句馬屁:“孤注一擲,甘冒奇險,是大俠手筆。”

武鬆哈哈一笑:“大俠個鬼!你不知我那時在江湖上讓人追殺得多狼狽。好在我還有後路,知道滄州柴進柴大官人開門招迎天下好漢,尋常黑道奈何他不得。對了,柴大官人……”

潘小園自然知道柴進是誰,但還是不動聲色地聽他介紹完畢:前朝遜帝的龍子龍孫,在水滸世界裏是一個人脈廣闊的線索人物,收留過以林沖為首的諸多好漢。可在武鬆口裏,這人似乎……和她想的不太一樣。

第54章

往事(二)

柴進家裏有的是花不完的錢。有錢人通常有些任性的愛好,比如打獵,比如踢毬,比如丹青,比如書法,比如包養名樓花魁。

而柴進的愛好與眾不同。他喜歡養士。他喜歡讓那些江湖上不乏名氣聲望的英雄好漢歡聚在自己的庭院裏,朝自己拱手行禮,叫一聲大官人,甚至是恩人。等他們離開後,在江湖上宣揚這位仗義疏財的官人的義舉。

他從冇想過從中獲利,從冇想過利用他這個天然的人脈優勢,從冇有過籠絡人心的意識,也從來冇試圖跟他幫助的江湖人士做平等的朋友。

兩個字:凱子。

三個字:老好人。

四個字:人傻錢多。

柴進篤信“英雄不問出處”。不加篩選的迎客,最終的結果是魚龍混雜。這也正合武鬆的意。他本來就是一副落魄的模樣,在柴進的莊子裏又有意低調,最終混成了一個不受待見的芸芸眾生。

外麵是多少雙眼睛虎視眈眈。他隻好一天一天的在柴進那裏耗下去。滿腔熱血和誌氣,眼看著一天天消磨掉。冇有人告訴他下一步該怎麽做。冇有人告訴他,一旦淌了江湖這淌渾水,這一輩子,該怎麽過。

潘小園聽得入迷了,忽然問:“這些事……大家、嗯,譬如,孫二孃,也都知道?”

武鬆卻笑道:“那怎麽會。江湖上,誰不會隻揀自己厲害的事情說!”

潘小園一個激靈。這麽多隱秘的往事,隻告訴了她一個人,真的不是坑她這個“局外人”?今後真的不會有人夜裏找到她,來一句“你知道得太多了”?

但武鬆所述,顯然已經是極其精簡過的了。他在柴進那裏如同一潭死水的生活,被一個人的到來,打破了。

宋江。

未來的梁山老大也曾虎落平陽。宋江在柴進莊子裏避難時,無意間與武鬆相識,英雄識英雄,成就了一段傳奇……這是書裏說的。

而武鬆的版本則是:“他花了三天時間認識我。然後,花了三刻鍾,就給我想出了一個脫身之策。我在柴大官人那裏耗了一年,哈哈哈,比不上他的三刻鍾!”

潘小園此時已經是目瞪口呆,提一口氣,忘記撥出來,啪嗒一聲,手邊的茶盞打翻了,茶流了一地,也冇意識到。

武鬆彎腰把茶盞撿起來,舒手放回架子上,回頭瞥了她一眼。

“怎麽,不信了?你不信這世上有如此能耐的人?”

終於覺得超出她三觀,消化不良了?

潘小園趕緊說:“不,不是……”

隻是冇有料到,書中寥寥幾句話的敘述,實際上卻是那樣的錯綜複雜。那麽,武鬆其人的背後,又隱藏著多少她所不知的真相?

武鬆微微一笑:“若是不想聽,隨時可以走。”

看似體貼,實際促狹得很。這時候走,就是認輸,就是承認自己配不上如此宏大的一個世界。

武鬆極少大笑,就算是笑的時候,也未必讓人感到多麽暢快,而是覺得那多半是要開始血洗什麽地方的前奏。

可這一次,提到宋江,他的笑是由衷的開心,那是真真正正的高手相惜。

潘小園先入為主,對宋江的印象並不太好,但此時提起顯然不合時宜,隻是跟著他乾笑了兩聲。況且,這個世界已經和她所知的書中世界大不相同,誰知道此刻真正的宋江,是什麽樣子呢?

武鬆繼續回憶道:“那時候我生病,他親自給我煎藥端藥,我過意不去,他說,就當是在自己家裏。他知道我想家……我拜了他做義兄。其實那是他的主意。他更像是個師長,不是大哥。是了,不是大哥……”

他聲音慢慢暗下去,臉上的歡愉留不住,重新換成了微微的落寞。潘小園忽然意識到,在他心裏,真正的大哥隻有一個。而他現在,少有的坦蕩如砥的吐露過往,明裏是說給她解惑的,可焉知不是說給那位大哥,那個永遠也不會聽到和理解這些事的人?

武鬆忽然問:“嫂嫂,你嫁我大哥的時候,他提過我嗎?是怎麽說的?”

潘小園毫無準備,怔了好久,臉上一燙,說不出什麽滋味。原來在他眼裏,自己是永遠和武大栓在一起的?況且,況且他的問題,她完全無法回答……

武鬆見她色變,心裏也大約知道為什麽,立刻道:“武二魯莽。”

武大對他是恩重如山,對她卻未必。早知道她那段日子是不情不願,最後更是狠狠讓自家大哥坑了一把。這時候提大哥,不是揭人瘡疤是什麽。武鬆再精細,這光景也免不得當局者迷。

潘小園不覺得自己“嫁”過一次人有什麽不光彩的,也就冇讓他這句話太傷著,但依然心中恨了好一陣子,約莫著他抱歉得差不多了,才微微一笑,表示自己並不介意,淡淡地回:“當時麽,大哥無非是說你本事大,卻魯莽,時常和人衝突。”這是她記憶中書裏的敘述,此時應該不會有差池。

武鬆點點頭,繼續波瀾不驚的語氣:“是了。我以前確實是那樣一個混賬。要不是宋江宋大哥花了十幾天,教我待人接物、世情百態,我現在早不知惹了多少官司,不知死在哪個角落了。”

十幾天,和周侗周老先生如出一轍。這年頭,高手授課都流行速成的?

不過潘小園完全不懷疑他這番話。武鬆是一柄鋒利的刀,直到那時,才讓宋江打了一個合適的鞘。那個彬彬有禮、處事智慧的武鬆,是宋江一手帶出來的;而那個偶爾出現的,孤傲、憂鬱、冷漠的麵孔,纔是他原本的璞玉時的狀態。

武鬆的江湖生涯,大半光陰都是孤獨的。旁人要麽怕他,要麽對他有所圖謀。而宋江的真心幫助,那幾日的近乎一飯之恩,足以讓他記一輩子。

潘小園覺得以自己的段數,還不足以揣測宋江的意圖,但最起碼,全靠宋江的出謀劃策,武鬆纔回到了正常的生活,甚至在陽穀縣找到了工作,搖身一變,從落難江湖大俠,直接成了有編製的公務員。

這便是宋江給他出的主意。黑道再大,大不過背後是朝廷的白道。步兵都頭官階雖末,卻是躲避敵人追捕的最好的保護傘。

“嗯,所以你……在陽穀縣時,也冇有回去拿過……那件東西,還讓它繼續留在老宅裏。”

武鬆點頭,“我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若貿然去,不免打草驚蛇。況且,大哥還在縣裏……”

將如此要緊的東西留在老宅,而並非隨身攜帶,本來已經騙過了大部分人。可終於有人開始打那宅子的主意,以致用計將武大騙得搬家,又恰好搬到了陽穀縣,成為武鬆身邊一個天然的顧慮——這已非武鬆所料。

倘若武大留在熟悉的清河縣,周圍是知根知底的老鄰居,冇有西門慶,冇有和西門慶勾結的贓官,一切或許,會略有不同……

略有,而已。

牽一髮而動全身,莫說武鬆,就是宋江、周侗,也未必有本事預知一切。

而她“潘金蓮”呢?一個巨大的局裏,一粒小小的細沙而已。

潘小園徹底明白,武鬆那日為什麽會終於饒了自己的小命。

殺了她潘金蓮算什麽,這部亂局裏的每一個棋子、每一處關節,他武鬆,能清理得乾淨嗎?

那時的他,放下刀的一刻,內心應該是無奈的吧。

潘小園頭一次對武鬆也有點同情了起來,由衷地感歎了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話她之前不知聽到過多少次,但此時才真正感同身受。

武鬆點點頭,垂眼看地,重複道:“嗯,是身不由己。”

這句話說完,他卻忽然閃過一念,抬起眼,極快地將對麵的女人從頭髮絲到手指頭尖兒掃視了一遍。但見眉眼正常,神色正常,一切都似乎正常,卻又跟他初識她的時候那麽不一樣。若說過去到的潘氏,曾有那麽一兩刻的工夫把他搞得窘迫為難,現在的這個人,拋卻那些曾經的尷尬,則表現得聰明理性,就差腦門上冒出四個字:同道中人。

多半是靠她那張臉吧。

潘小園感到一束有重量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轉了一圈,不用說,武鬆又是在心裏不定怎麽審自己呢,對他那點同情立馬灰飛煙滅,不鹹不淡地問:“又有哪兒不對了?”

武鬆信口道:“你頭髮裏還有片葉子。”看她手忙腳亂去找,才把方纔那念頭又閃了一遍。

如果說武大搬家是明教設計的圈套,而搬家的導火索,是因為他娶到了漂亮媳婦受人騷擾,那,會不會,這場荒謬的婚姻本身,也是計劃的一部分?

也許,過去一直對她冇來由的警惕和注意,就源於此?

隨即又想到,就算是,看她本人表現,也絕不可能知情。他不願意再為無謂的懷疑分心,於是輕描淡寫地收回目光,走到門口,去解那簾子上的結,一麵說:“該知道的,我都說得差不多了。昨天讓你吃了不少苦頭,武二抱歉……”

多難得的一句抱歉。潘小園決定趁這次跟他冰釋前嫌,也不計較他那次的凶,以後咱誰也別再嗆誰了,做人呐最重要的是開心……

腦子卻不由自主地轉到了另一件事上,當即大呼:“等等……”

武鬆回頭。

“可是、可是你守著的那東西,不是已經讓他們搶走了,你打算怎麽辦?是不是要搶回來?還是……”

孫二孃跟她轉述的時候帶著淡淡的壞笑,說救出武鬆那會兒,他簡直是衣衫不整大失體麵,身上能藏東西的地方都被翻了個裏朝外。明教諸人離去的雖然倉皇,臉上卻都帶著得手的勝利微笑,那白衣道人包道乙還跟他誠摯道謝呢。他在清河縣藏了十年的那件寶貝,眼下怕是已經上了船,進了京杭運河了。

武鬆既然跟她開誠佈公,她就不免有些同仇敵愾的代入感。雖然不知道那東西到底金貴在何處,但說丟就丟了,她心裏也跟著空落落的。

武鬆手上一僵,放下簾子,轉過身來,神色微微懊悔。

“是了,我倒是忘啦……”他忽然低聲笑了,低下頭,“這次是真正抱歉,武二先行賠罪了,請嫂嫂務必諒解。”說畢,竟是一個十分正式的拜揖,直接把後背亮給她。

潘小園一頭霧水,趕緊說別叫嫂嫂,免禮免禮,心裏隱約覺得冇好事。

武鬆看著她,“你那封休書……還冇丟吧?”

當然不會!潘小園把它看成對付武鬆的身家性命,一直藏在袖子口袋裏,冇事摸摸。眼下經他一提,下意識地又一摸,還在,於是點點頭。

“拿出來。”

潘小園已經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了。袖子裏那東西,手感跟以前太不一樣。心一顫,抽出來一瞧,是一疊泛黃的薄紙,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字,“大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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