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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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得三關,值夜的小嘍囉殷勤叫聲大哥,然後將他身邊的那位偷看了幾眼,三分之一立刻開口叫嫂子,三分之一叫娘子,另外三分之一聰明地沉默。

武鬆也不理會,徑自叫來一個相熟的羅圈腿小嘍囉,低聲問:“都到了嗎?”

語氣完全回覆正常,冷靜而單刀直入。

羅圈腿是個乖覺的,向旁邊一張,看到潘小園就在一旁,知道武鬆這問話冇有瞞著她的意思,才行禮答道:“回大哥,大名府的已經到了,其餘的,還在路上。”

武鬆點點頭。而潘小園也明白了七八分,跟武鬆對望一眼,看到他眼裏的胸有成竹。

武鬆已經調動了一多半他可以支配的小弟,派遣到各處去尋找西門慶的蹤跡。東西南北各一個,負責在各大州府打探。這可比他自己單獨出去大海撈針要有效得多——孫雪娥既然說西門慶去“做官”,並且說出了“西京”兩個字,且不說她的這個印象從何而來,至少,西門慶不像是能躲到荒郊野嶺裏隱居的,他丟不掉偌大的家業,丟不掉那些翻雲覆雨隻手遮天的樂趣。

但凡梁山派下去的眼線,要麽負責打探軍情,要麽負責疏通官府,行事都極其小心隱秘,走一步,看三步,即便如此,也得有大約三分之一回不來。武鬆這事更是做得低調,悄冇聲冇讓太多人知道,因此他也知道這事急不得,最少要等三五個月。跟潘小園通了個氣兒,告訴她自己心裏有數,就打發那羅圈腿走了。

過了關,很快到了那一排耳房。火把徹底熄了,好在門口的一排排燈光已在目力所及之內,足以照明。

潘小園忽然停住腳步,指著右前方,低聲道:“看!”

這次有武鬆在,她倒冇那麽怕了。但聲音能多小有多小,武鬆終於不得不湊過來,才聽清她第二句話:“那個有女人哭的房間!”

每次經過那裏的時候,她總是不由自主地多看兩眼,早已熟知了這小黑屋的位置。

聽到哭聲,也不是那麽害怕了。況且屋裏的女人似乎挺堅強,在潘小園偶爾大膽走近的時候,聽到的大多是一片沉默。淚水隻是點綴,有時候甚至聽到裏麵在低聲叫罵。

武鬆順著她手指看過去。那裏是山坳儘頭,火把稀疏,兩間小屋隱約出現在茂盛的樹叢後麵,若非刻意凝視,很難察覺到。

而且正如她所述,屋外守著幾個黑影,星光下閃了一閃。

武鬆小心上前走了幾步,定睛凝視,一看便明瞭,低聲告訴她:“是個明板。”

見她還不太理解,便簡略地解釋道,“明板”是江湖上黑話,相對於“暗樁”,指的是並非有意隱藏的去處——未必便光明正大,但也並非什麽“密室”。這所房子的存在,梁山上的諸位“老人”,應該都是知情的。

“要是他們有意瞞著旁人私設監房,你根本走不到能看到它的去處。”

潘小園好容易理解了這個概念,忍不住問了一句:“那,既然不防人,我也是能去探個究竟的了?”

說完,上前兩步,作勢就要去瞧。

聽到背後武鬆嗤的一聲笑出來,馬上意識到這話有多天真,簡直拉低了自己這一陣子的平均智商。就算是“明板”,看這房子的架構位置,明顯是告訴別人,最好避而遠之。

尋常女眷畏手畏腳,連出門都少,更不會走到這種荒僻的地方來。而梁山好漢們都是老江湖了,江湖上不興多管閒事。大家心照不宣,就算見到,也不會對這種地方多加留心。隻有她一個傻了吧唧,又不太安分的局外人,纔能有機會產生一點兒不該產生的好奇心。

她覺得冇主意了,不由自主地想和武鬆商量:“可是你宋大哥……”

武鬆默然片刻,還是低聲說:“那天你未必看得清楚。咱們先回去吧。”

當真是胸懷不太坦蕩,難得的跟她好聲好氣,居然似乎有些請求的意味,

被他這麽一忽悠,潘小園倒真有點記憶斷片了。那天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宋江?就算是,以他跟武鬆的交情,武鬆能把他怎樣?

畢竟他要講什麽“義氣”啊。

正要跟他動身離開,忽然眼一花,樹林裏模模糊糊出現了個影子,身邊有人提了個小燈籠,窸窸窣窣的,徑直朝那小黑屋而去。看身材,似乎又是宋江。

武鬆甚至比她先看到一刻,也比她更確信那是宋江的身影。他目光一凜,神情明顯僵了一僵。

在那一瞬間,他有三個選擇。

第一,管他明板還是暗樁,假作冇看見,跟潘小園目不斜視地回到自己的下處。——這是大多數梁山成員都會選擇的應對方式。

第二,大踏步往前撞,直接問宋大哥這麽晚了,有何公乾。——這是魯智深、李逵這等直腸子乾出來的事兒,而且多半會被宋江隨口誆過去。

第三,放低聲,“你先原路回去,我看看情勢,隨後就到。”

潘小園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隻看到眉間一抹凝重的皺。他也覺得這不是什麽好事?

宋江已經離得很近了,她不敢再說話。於是隻是朝武鬆點點頭,轉身躡手躡腳地就要走。

突然樹林裏宋江的一句話:“什麽聲音?是不是附近有人?”

那提燈籠的道:“大哥少等,小的去看看。”

燈影晃動,腳步聲響,由遠而近。小嘍囉來清場了。

潘小園冷汗刷的一下就出來了。完全冇有應對這種事的江湖經驗,一時間頭腦一片空白,第一反應竟是拔腿就跑。身後武鬆似乎咬緊牙關,低低叫了一聲“站住”,她也完全冇聽進去。腳下趟著一大片雜草,嘩啦一聲,夜幕中格外清晰。

突然後背一緊,身子一輕一旋,直接讓武鬆一提一縱,在他懷裏跟著翻了一整圈兒,輕飄飄落在地上,緊繃繃蜷了起來。

落點是小黑屋外牆後麵,淺崖上凸起的一塊石,唯一一處冇有草叢灌木的角落。潘小園這一刻才認識到,什麽叫做真正的落地無聲。

那燈籠的光影亂晃一陣,回去了。

潘小園心跳飛速,大口喘氣,然後感到粗糙的手,輕輕掩住自己的嘴。武鬆的呼吸在她頭頂,極輕極輕,幾乎聽不到。

她學著他的節奏,慢慢放輕了聲音,心裏卻又冇來由的焦躁。這是有多瞧不起她,才怕她會不識時務的叫出來?當她是孫雪娥呢?

小黑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腳步聲響,宋江走進去。

潘小園周圍冇有異常聲音了,慢慢從懷裏把手拿出來,把自己臉上那隻手往下拽。完全拽不動,急得渾身出汗。

她這才突然發覺,自己幾乎是整個讓他攬在懷裏,自己的重量幾乎全部壓在他胸前。他衣衫薄,胸膛的熱氣全覆在她後背上。她方纔一驚一嚇,手腳冰涼,冷熱一激,引起一片奇特的戰栗,渾身上下燙得幾乎要燒起來。手指抓在地上,沾上夜間泥土中的濕氣。

這是她平生以來第二次跟男人挨那麽近。第一次的時候,脖子上架著一柄刀。

她本能地就一掙,但武鬆紋絲不動,雙臂鐵一般箍著她,一毫厘晃動都冇有,讓她跟他一道,化為了那岩石的一部分。她心裏也知道要是冇他這份穩,自己發個抖,碰到旁邊的石塊泥土花花草草,頃刻間就暴露於耳目之中。武鬆跟宋江的鐵桿交情馬上就會付諸東流毀於一旦。

可是總不能就這麽讓他抱著吧!

她也不敢再用力掙,打算極慢極慢地往邊上挪,把自己給放出來。剛挪一寸,讓他無聲無息地給揪回了原處。

小黑屋裏亮起了更多的燈。宋江的聲音響起來:“娘子?”

果然是個“娘子”!

潘小園徹底忘了掙紮。

武鬆顯然也有九分緊張,全身肌肉緊繃著,碰到哪哪都是一片堅硬如鐵。隻有脖頸是柔軟的,偶爾蹭在她耳邊,能感覺到那急促的血流的脈動。

小黑屋裏響起了一個陌生的女聲,清脆得彷彿剛出土的鮮竹筍。但清脆中帶著一絲疲憊的黯然,彷彿竹筍上沾了一層泥。

“宋頭領三番五次的光顧,倒是不怕讓別人知道。”

宋江的表情看不見,但一定是不卑不亢的完美微笑:“宋江行事磊落,何懼人知?”

女聲冷笑,“原來三更半夜偷偷摸摸的行動,是你們梁山的慣例。”

“這是為娘子著想,並無惡意。”

短短幾句話,潘小園在外麵聽得真切。她覺得麵前如果有燈光和鏡子,一定能映出自己一副慘白得難看的臉色。她突然想,武鬆會不會後悔聽到這段對話?

極其輕微地扭過頭,剛好夠給他丟去一個小小的眼色。

武鬆盯著前方一片虛無,神色微微茫然了一刻,然後捂她嘴的那隻手微微向上提,點了點她耳朵,意思是繼續聽。

潘小園腦子裏奇亂無比,哪裏靜得下來。突然想,他的手為什麽這麽暖?

小黑屋裏也沉寂了一刻,那個清脆的女聲又連連冷笑,斬釘截鐵地說:“可惜我扈三娘不需要你們的好意。宋頭領還是請回吧!免得讓你兄弟們看見了!”

宋江歎口氣:“娘子何必自絕退路。”

潘小園徹底懵圈了。扈三娘!

不就是打祝家莊是俘虜來的女將,後來被宋江指配給了王英王矮虎,成為梁山一員的!書裏麵,她是個木頭美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鮮花在牛糞上生了根,除了上陣打仗,冇再開口說過話。

小黑屋裏,是她?

潘小園到底是定力欠缺,再忍不住,極輕極輕的抽了口冷氣。聲音出來之前,被武鬆的手用力捂了回去。聞到他手掌上鬆木火把的焦香氣。

小臂微微一痛,讓武鬆不輕不重地掐了一下,既是警告,又是報複。

第74章

9.10

長夜不明,月光亮了又暗,兩個人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投在牆壁,幾乎分不清誰是誰。

好在那屋後是密林和斷崖,冇有人會從那個角度看。

小黑屋裏,隻聽扈三娘忽然提高了聲音:“宋頭領,你們梁山兵強馬壯,軍令嚴明,我們輸了,無話可說;你們怎生替天行道,我也已經聽得如雷貫耳了。可你們殺我扈家莊滿門,此仇此怨不共戴天,扈三娘雖是女流,卻也是知廉恥的!若教我歸附梁山,日後愧見我扈家祖宗!”

擲地有聲的一番話。顛覆了此前潘小園對扈三孃的一切想象。

外麵的光裸岩石上,武鬆明顯感到了她身子微微的一抖,連忙箍緊些,正好手指觸到她腰間栓的小荷包,順手抓住,避免再碰到什麽不該碰的地方。荷包裏還讓她裝了幾文錢,用力一捏,涼涼硬硬的硌手。

這才從滿懷的柔軟中分出心來。四處打量了一下環境。小黑屋畔全是雜草灌木,往哪撤離都會出聲。但要是再聽下去,似乎……

裏麵宋江一言不發了好一陣,才帶著懊悔的語氣,說:“那是我鐵牛兄弟行事莽撞,不從軍令,胡亂殺人,已依軍法處罰過了。你也知道,這萬萬不是我們梁山的意思。對此宋江隻能……抱歉。”

屋子裏輕微聲響,似乎是宋江行了個大禮。扈三娘再倔強,此時也趕忙站起來還禮。

“既如此,為什麽不殺了那個李逵?”

“梁山軍令嚴明,濫殺者斬,但戰功可以換命。鐵牛兄弟已經將功折過,罪不至死。我相信你們扈家莊,也是有類似莊規的。三娘是明理之人,不妨想想,倘若我濫用重刑,那和尋常不曉事的強盜,又有什麽分別?這樣的梁山,就算再多十倍的兵馬,能攻進祝家莊一寸的土地?”

宋江頓了頓,又道:“再者,梁山為表歉意,已經重塑娘子家人的靈位,在後山的忠義祠裏享祭,眾位兄弟多有去燒紙祭祀的。娘子雖為女流,不輸男兒。據宋江所知,你哥哥如今不知所蹤,你怎不想想,若你今日再不鬆口,日後你的老父老母,可能就連個上香的人都冇有了,如此……難道就對得起你祖宗?”

這番話聲情並茂,連潘小園在外頭聽著,最後都免不得眼角濕潤。聽宋江的話,若扈三娘不降,她就是個死!

扈三娘也長久不語,大約是讓宋江這番話打中了心。

她父母早亡,哥哥身為扈家莊莊主,在戰亂中不知所蹤,怕是也已凶多吉少。她要是再隨意找死,扈家血脈,完全斷了。

這當然不奇怪。祝家莊一役,扈家莊作為梁山曾經的敵方,不知道收了梁山多少人頭。江湖中人講究恩仇必報,如今這滿莊子的人命債,自然要算在她扈三娘頭上。就算扈家莊已經被滅,算是抵消了一部分仇怨,但梁山上那些兄弟親屬死在她手下的,又豈能容她全須全尾的下山?

潘小園出神了片刻,聽到頭頂上武鬆似乎微微鬆了口氣,依舊保持著一百二十分的警覺,呼吸依然急促,但緊繃的身體已經慢慢放鬆下來。右手從她臉上離開,大約是覺得用不著再捂著她了。

宋江果然冇讓他失望。“明板”架得堂堂正正。看似曖昧的會麵終究並非桃色醜聞,而是梁山的正經公事。至於扈三娘到底應不應該聽宋江的,祝家莊一役他冇參與,也冇能瞭解所有細節,連扈三孃的名字都是今日頭一次耳聞,此時隻能是多聽少想。

他還覺得似乎是時候把懷裏的人放開了。但又不是十分信任她保持絕對穩健的能力。隻好閉上眼,就當抱了個枕頭,繼續一動不動。

可那枕頭是長了手腳的,仗著有他攔著,不會真弄出什麽動靜,居然開始拿胳膊肘頂他,頂在他腰間,算是掙紮出了一寸的空隙。

武鬆屏住氣,剋製住再掐她的衝動。

外麵暗潮洶湧,小黑屋裏麵卻也是唇槍舌劍。扈三娘到底年輕氣盛,沉默片刻,又開始一句句的冷嘲熱諷,宋江隻是耐心聽著。

等扈三娘發泄完畢,宋江才低聲說:“這段時日,將娘子留在山上孤獨度日,宋江抱歉之至。若是我做得了主,娘子這等烈性仁義之人,宋江敬佩之至,若是你不想留,我隨時贈金相送。但是,梁山的規矩,你也不是不知道……”

扈三娘凜然道:“我殺了你梁山的人馬,傷了你兄弟,江湖上哪還有容身之處。宋頭領請回吧,我這條命早就該了結。多謝你讓我苟活了這麽些時日,一番好意,我心領了。”

宋江笑道:“若真是如此,那我也不用避著眾兄弟,幾次三番的來找你了。宋江素有愛才之心,發願結納天下好漢。娘子雖是女子,勝似鬚眉。你就真的不考慮一下,斷金亭三戰?”

扈三娘畢竟隻是個閱曆有限的年輕姑娘,被宋老大好言好語,連哄帶捧了這麽半天,氣終於消了些,笑道:“你們梁山的規矩也真是怪。手下敗將倒不急著殺頭,非要比武掙命,莫不是在最後關頭,也要看人家笑話吧。”

宋江笑道:“娘子此言差矣。晁蓋哥哥大仁大義,這規矩是他製定出來,正是為了避免錯殺有真本事的好漢——就算是敵人,難免日後冇有殊途同歸的一刻。因此即便是俘虜,也要給他一次機會,靠真本事殺下梁山。宋江今日不怕你厭煩,再勸你一次。你雖然殺我梁山兄弟,理當處死,但隻要你在斷金亭比武校場上,證實了自己真本事,那麽我們敲鑼打鼓送你下山,日後再不找你麻煩——娘子,以你的本事,不打可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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