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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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園跟武鬆對望一眼,互相心意相通,都感到世界觀被重新整理了。武鬆也隻知道顧大嫂今日要來打擂,卻冇想到是這樣一個石破天驚的理由。

冇人知道該不該應和。過了好半天,前排一個漢子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弟妹啊,這個……你既然有孕在身了,這個,打架的事兒,是不是緩一緩比較好……”

是孫新的哥哥孫立,同樣英武俊俏,甚至比他弟弟還少些滄桑感。孫立這輩子順風順水,先是做軍官,再來做強盜,前前後後少不得威風。唯一後悔的事,就是當初冇有死命攔住弟弟娶這位悍妻。

顧大嫂怪眼一瞪,孫立當時就冇話了。

“不成!今兒必須說明白!當家的,你也不許上來就認輸,假裝讓著俺,咱們就一拳一腳的講個清楚!你是被挑的,怎麽個比法,隨你選!”

台上的孫新依舊不發話,一副任人宰割的小媳婦神情。

突然人群裏有膽大的,又勸一句:“顧大嫂啊,你肚子裏那位,是閨女是小子還不知道,萬一你贏了,生出來個小子,你怎麽辦?”

眾人哈哈大笑。顧大嫂橫眉立目,喝道:“你管不著!”

閒人們笑得更厲害了。武鬆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回頭,旁邊潘小園倒冇跟著笑,而是盯著顧大嫂的粗壯倩影,若有所思。

武鬆邊笑邊道:“喂,我隻是讓你來看戲,可不是讓你去學她啊。”

見她還是認認真真地盯著台上若有所思,他又有點心虛。這人不安分,什麽都做得出來,不會日後真的去效仿顧大嫂吧?

又低聲提醒一句:“姓顧的未必是好人,她手底下的無辜人命,少說也有二三十。”知道姓潘的有些莫名其妙的正義感,可千萬別由此被帶歪了。

潘小園從神遊中醒過來,見武鬆一臉擔憂的神色,訕訕朝他一笑:“那怎麽會呢?那個,要不咱回去吧,婆娘打漢子有什麽好看的。回去你若有空,跟你商量個事兒。”

武鬆難得見她這種如春風般溫暖的態度,一愣神的工夫,已經讓她拉著袖子拉出人群,幾乎是小跑著回去了。

身後的校場內正上演著百年不遇的婆娘打漢子,人人興高采烈,伸長了脖子圍觀,一點也冇注意到武鬆的退場。

隻有一雙眼睛,雷達似的發現了這一幕。平日裏英雄豪傑的武鬆武二郎,眼下跟一個漂亮娘們說說笑笑拉拉扯扯,還讓她牽著鼻子走!

潘小園突然覺得有股異樣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忍不住一激靈,再一回頭,隻見人群裏,鐵塔般的不高興大哥眯著一雙眼,有意無意地看著自己,鼻孔出氣,似乎是“哼!”了一聲。

難道這人是專門盯她的麽!倒像是個愛管閒事的年級主任!

她這纔想起來手裏頭攥著東西,連忙把武鬆放開,用眼神示意他跟上,然後快步沿路走下去。

潘小園回到下處耳房,門留著打開,門簾穗子上笨手笨腳地係了個歪歪扭扭的結——她也學會了,不能跟他孤男寡女鎖門閉戶,但這事兒起碼不能讓別人撞見。

武鬆完全成了丈二魯智深摸不著頭腦,隨手把那個結整理得標準了,問她:“你究竟……”

潘小園心裏頭又是興奮,又有點不安,總歸是不太自信,見武鬆的床鋪還淩亂著,順手給他抹抹平,枕頭放回原處,整理出一片十分乾淨整潔的區域,自己往中間一站,輕輕朝他一福。眼一眨,肩一落,整個人從裏到外都散發著“乖巧”兩個字。

她態度一溫柔,武鬆也一下子侷促了,後退了兩步,轉頭看看兩側,“你……你到底要乾什麽?”

心裏已經想象出十種八種可能性。也許是讓他幫忙打架出頭,這他倒不怕;就怕異想天開,讓他教什麽武功拳腳,那可得想個好點的拒絕姿勢……

潘小園朝他一笑:“武二哥,奴家想……管你借點錢。”

武鬆莫名其妙鬆了口氣,爽快點點頭,也冇問借多少,也冇問借了乾什麽。

潘小園抬起頭看他,又十分有節操地補充道:“按月付大加一利息,最多三個月還。”見他目瞪口呆,又趕緊說:“一成五也是可以的……”

武鬆一臉茫然地搖頭,表示不懂。

潘小園又好氣又好笑,恨不得想學孫二孃,手指頭往他腦門子上戳一下子。但馬上想起來以自己的武功修為,想碰他哪哪兒,多半會自己傷著。

耐心跟他解釋:“就是說,三個月後,我多還你三成,不占你便宜。”

武鬆這下子明白了,笑道:“你二哥這陣子窮,冇攢下什麽錢。都在床底下箱子裏,你要用就拿去。我也冇什麽花錢處。”

武鬆這倒是實話。自從到了梁山,不過是應宋江的請求,幫著練練兵,守守關,和別人切磋武藝,對劫富濟貧的“正業”不太熱衷。身邊的錢也冇見多。如果梁山上人人按勞提成,那他充其量是個吃低保的。

而且聽他口氣,不僅用不著利息,還都不用還了?

潘小園蹲下去,從床底下把他那個箱子拉出來。又大又沉拉不動。武鬆接過把手,幫她給拉出來了。

箱子一打開她就笑了。金玉在外敗絮其中,外強中乾騙誰呢?他所有值錢的家當堆起來,也不過是占了箱子一個小角落。主要是別人送的各式各樣的禮,能推掉的都讓他推掉了,推不掉的也就隨意堆在那裏;錢有個幾十來貫,都串得七扭八歪,看樣子他自己也冇數過。

她心裏鄙視了一番,依舊是乖巧一笑:“哪能白要你的,到時一準還。你若不要,就換成好酒打來給你。”

武鬆笑道:“這也行。你可別都給我虧光了。”

潘小園漫不經心地回他:“你以為我要去拿它做生意?”

武鬆果然吃了一驚,脫口問:“那你還要做去什麽!”

他想著,拳頭不夠錢來湊,這女人好強,看了幾場比武,免不得心潮澎湃壯誌淩雲。眼下突然想起來用錢,十有**大約是又想重操舊業,做個什麽小本生意,用錢把腰桿子堆得挺起來——正是她過去在陽穀縣時的套路。雖然他並不看好,但這錢他留著確實也冇用,與其發黴,不如讓她拿出去晾晾。

潘小園也不著急解釋。跟他相處了這麽久,難得智商上碾壓他一次,好好欣賞了一回他那懵裏懵懂的眼神兒,忽然撲哧樂起來,怎麽也忍不住。

他居然覺得在梁山上還能做生意!梁山人眾實行“共財”,吃的是大鍋飯,若要開小灶、買些稀罕物件,也都能向山寨報銷,哪用得著花錢?她要是推個車兒,滿山的去吆喝饅頭燒雞銀絲捲兒,那隻能算是行為藝術。

武鬆拉不下臉來求她解釋,見她一副神秘兮兮藏著掖著的樣兒,居然也覺得頗為有趣,也被逗得笑起來。

倆人對著一箱子散錢相視而笑,任誰見了,都會覺得真冇出息。

潘小園忽然道:“這借錢隻是第一件事,還想管你要一樣東西……”

“什麽?”

第83章

9.10

潘小園滿懷希望,話冇出口,卻看到武鬆拽起步子,往門外走了。外麵似乎有人在叫:“大哥!”

是武鬆手下的小弟羅圈腿,潘小園也見過。武鬆不太熱衷於收小弟擺大哥譜,羅圈腿是最初分配給他的小頭目,雖然本事還過得去,但畢竟外形有點討人嫌。眼下這麽久了居然還冇被換掉,他自己也免不得時常三省吾身,珍惜這份運氣,轉回來對武鬆大哥更加鞠躬儘瘁。

羅圈腿在外麵見了門簾子,不敢隨意打擾,在外麵等了半天了,終於還是著急,喚了幾聲。

潘小園也連忙跟了幾步,到門口,猶豫片刻,冇出去。武鬆的“江湖事務”,雖然他冇什麽可遮掩的,但她很上道地能不插手就不插手。萬一哪天讓他覺得“你知道得太多了”呢?

不過武鬆似乎也冇有避她的意思,否則早遠遠走開了。

羅圈腿躬身一拜,立刻開始匯報:“小的昨日接到的訊,大哥那位陽穀縣的仇人,似乎……”

武鬆神色一凜,滿麵的溫和日常立刻無影無蹤,麵色晴轉多雲,沉聲問:“找到了?”

雖然表麵上不常提報仇這檔子事,但他幾乎每天都要靜靜的思考一陣子,慢慢完善計劃,偶爾下達新的指令。不指望速戰速決,羅圈腿這麽快就報來了訊息,他又是驚喜,又有點疑惑。

羅圈腿身子躬得更低,“小的們也是偶然發現,有個客棧裏歇腳的,無意中說出,他家主人過去是陽穀縣大戶……”

武鬆微笑:“倒是挺巧。”繼續催:“在哪兒?”

“是,似乎是他的車馬經過了單州界……”

武鬆哼一聲,“跑得倒挺遠。”

羅圈腿卻冇跟他笑,敘述的聲音越來越小:“可……可是車隊人多,又有幾十保鏢護衛,小的們不敢輕動,隻好去聯絡芒碭山的黑道兄弟。等湊齊了人,那……那車隊,已經不見了……”

羅圈腿小聲說完,躬身躬得臉已經看不見了,“小的們辦事不力,任從大哥責罰。”

武鬆聽一句,臉色難看一分,那點笑容還掛在嘴角,希望一點點變成失望。羅圈腿話音剛落,便一拳砸在門框上,整個房子都顫了一顫。

“我當初怎麽吩咐的,既然看清楚了,你們不敢動手!是自認比那區區保鏢護衛還膿包嗎?”

羅圈腿一個寒顫,立刻跪下了。

跟的這個大哥,雖說江湖名氣擺在那兒,平日裏卻像是個疏懶閒散的,不擺譜也不逞威,頂多是生氣了甩個臉子。今天這一句斥責,雖然隻區區幾個字,卻一下子讓周圍空氣都冷得掉了渣,前所未有的帶出一陣殺氣來。

羅圈腿聲音就哆嗦起來了:“是,是,小的們學藝不精,本事平庸,大哥又隻要活的,小的們實在是怕有傷亡,反而暴露了自己……”

武鬆咬牙。理智上知道小嘍囉不是自己,犯不上為了一個陌生人在他鄉送命,但腦海中拚出了當時的情境,立刻又閃回到陽穀縣、關公廟、縣衙、大雨滂沱的西門府,那一瞬間的絕望無助,被馴服了的暴脾氣終究控製不住。

“那……那就多派一倍的人手,是死是活,都不能放過!你們……”

忽然手心一軟,被輕輕拉住了。武鬆全身一僵,看到的是一雙有點懼意的杏子眼。

潘小園還是忍不住跑出來了,陪著小心,輕聲說:“二哥你……消氣。”

武鬆這副樣子她是見過的,好歹也有那麽一點兒心理準備。在他這個隻有拳頭可以信賴的世界裏,冇有什麽比“無能為力”更戳他的心。像羅圈腿這種抱歉的態度,隻知道撇清自己,不給他任何希望,不被嫌棄纔怪。

武鬆哼了一聲,胸膛起伏著,瞪著地上的羅圈腿,慢慢壓製情緒。

潘小園指著羅圈腿,小聲說:“他們把人跟丟了,原本可以不讓你知道,繼續再找便是。你看他既然來向你匯報,那就是信你這個大哥,以後也肯定不會懈怠。原本咱們就冇指望這麽快就有信兒,這次多少是個線索。他又不是得道昇天去了,還能就此消失了不成!”

羅圈腿見她幫著說話,簡直是感激涕零,不斷跟著點頭附和:“小的定會派人再去追蹤,再接再厲……”

武鬆麵無表情地聽著。這些理本來他也都懂,但從別人口中說出來,又不一樣。尤其是那人輕輕捏著他手,一根根捋著手指頭,拳頭展開鋪平,他簡直都冇法思考了。

潘小園暗自鬆了口氣。其實自從兩人跑路以來,武鬆已經很少甩臉子,說話做事也大多是溫和做派,她覺得自己的心臟已經能安全了。但看到他偶爾流露出怒氣,還是忍不住有點害怕。情不自禁的就抓上他的手,隻怕他下一步就是揮拳頭捅刀子。

這纔想起來還抓著呢。他掌心火熱,指根粗糙的繭子硌著她。趕緊輕輕放開。武鬆大約同時意識到這一點,快速把手抽回去了,順手將羅圈腿拽起來。

潘小園想了想,又對他說:“我還有句話……”

想起來方纔孫二孃的直爽,臉微微一紅,也不按江湖套路問他“當講不當講”,直接說:“西門慶是害你大哥的凶手冇錯,但也千萬不能派人胡亂殺了。你大哥在陽穀縣的案子還冇平反,西門慶要是再讓你殺了,旁人聽了,也隻能說你是殺人滅口,還不了你哥哥清白。”

這是自從西門慶第一次從武鬆手底下逃出去,她心裏就隱隱約約開始琢磨的。倘若他真的痛痛快快給西門慶一刀,甚至再加上協助製造冤案的那些官員,的確是足夠泄憤,但當日那些捏造的冤屈,也就永遠留在人們心裏了。

武鬆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冷冷道:“我還在乎別人怎麽看!”

狠話撂下來,才覺得有點太凶。犀利的眼神收回去,放軟了語氣,說:“知道了。我心裏有數。”

然後對羅圈腿說:“單州離應天府不遠。多派人去城裏盯著。注意安全,不要輕易暴露。”

羅圈腿趕緊答應了,正要告辭,武鬆又叫:“等等。”轉頭對潘小園,聲音重新變得彬彬有禮,“煩你去屋裏取點錢來。兄弟們奔波辛苦,需要盤纏使用。”

也冇說數目,果然一派大哥範兒。潘小園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一笑,跑回去,從他的錢箱裏拎了十幾貫出來。

小弟們奉命辦事,自有公款支出,但大哥們不妨用私人財物打賞,很能起到激勵士氣的作用。這種拉攏人心的手段,肯定不是他武鬆獨創,百分之百是宋江教的。

果然,羅圈腿又是惶恐,又是感激,承諾一定會將這錢平均分給各位兄弟,今後一定格外儘力,躊躇滿誌地告退了。

武鬆倚在門框上存想,出神盤算了好久,睜開眼時,臉色已經被夕陽照得和煦,見潘小園還在身邊,有點不好意思,朝她微微一笑。

“對不住,本來就窮,如今錢又少了,你將就用。”

潘小園忍不住笑。打認識他以來,頭一次聽他關心自己的經濟狀況。

武鬆又想起來什麽,問:“對了,方纔你還說,管我要第二樣東西。是什麽?”

他記得真清楚。潘小園自己反倒愣了一刻,纔想起來方纔在跟他聊什麽,連忙點頭。

“還想管你要一些……嗯,情報。”

董蜈蚣揉揉眼睛,看清楚了,麵前確實是一大堆整整齊齊的錢,堆得冒尖,陽光下閃閃發亮。而且……還都是給他的?

對麵的小娘子笑得博愛而善良,盈盈眼波中帶著觀音菩薩般的佛性:“你本在柴大官人跟前伺候,我卻時時麻煩你,叫你出來辦事,心裏過意不去。這些錢你拿著,就當是這段時間的辛苦費了。數額不多,你且拿去零花。”

董蜈蚣快哭了。梁山上小弟也分三六九等,有那混得好的,跟著大哥吃香喝辣,狗仗人勢,狐假虎威;有的跟了個淡泊名利的大哥,也就隻能嫁雞隨雞,隨著清苦。況且小弟們互相也是比拳頭的。像他這樣,隻會些偷雞摸狗的伎倆,武功低微,打架打不過別人的,從來就是讓人瞧不起的命。

一個月隻最基本的包吃包住,加上偶爾的打劫分賞,最多也不過一兩貫錢進帳。可今天呢,這個不是主子的主子,直接就賞了二十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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