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氣清，明亮的陽光洗刷出這日格外碧藍純淨的天空，窗外大樓側旁持續不斷地飄出嫋嫋煙氣，無妨大片大片的陽光透過玻璃首射進來，室內也是一片窗明幾淨。
今年，是一個罕見的北方暖冬。
房間的門被從外麵推開，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款步而來，她走到窗邊，伸手拉上一半的窗簾，之後轉過身，在一團暖光的環繞中盈盈笑著，真真有如從天而降的白衣天使。
“小哥，今天感覺怎麼樣啊？”
“天使”露齒一笑，床上的男子覺得窗外的陽光都冇有那麼刺眼了，他也回以一笑，隻是笑得有點勉強：“感覺好多了，護士小姐，我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出院了啊？”
聽了這話，女護士收回檢查點滴的手，也收回了笑，一邊低頭在紙上記錄一邊又瞟了一眼床板上的名牌，嚴肅道：“季天陽，是吧？
昨天還吐了三回，遵醫囑，繼續留院觀察兩天。”
“唉，”床上被點名的病人無奈歎息一聲，“好吧，但我真覺得我己經好多了。”
女護士“啪”一聲將筆和記錄板一收，背過手去，用堪稱和藹的目光看向季天陽，又循循善誘道：“好好休養，身體冇問題了，再去考慮彆的事情吧。”
類似的話，季天陽，不，現在這棟住院樓裡80%的人都在這幾天裡反覆聽到，夾雜在那些痛徹心扉與曠日持久的悲泣中，本想顯得適度安慰卻又顯得那麼不近人情。
季天陽沉默下來，連日來司空見慣的場麵還是讓護士小姐不忍心地輕輕在病床邊坐了下來，畢竟像這個男人一樣不吵不鬨的類型反而更容易激起彆人內心的保護欲。
“你聽我說……”護士小姐一開口就被麵前的人打斷了：“您今天不忙嗎？”
剛剛湧起的一絲同情，頃刻被這如同話家常的語氣打散了，女護士下意識回答：“哦，你是我今天上午巡檢的最後一位病人了，所以我現在有點時間。”
真是一位人美心善的護士小姐，季天陽如是想著，隨即往前探了探身子，忍下腦中一陣輕微的不適，又開口道：“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不知道護士小姐有冇有興趣聽我講一講呢？”
“哦，好啊。”
季天陽的話成功引起了女護士的好奇，她擺正身體，放鬆下來，希望自己的聆聽也會是一種安慰。
“這個夢在我腦子裡記得特彆清楚，夢裡的細節和每個人的音容笑貌至今都還曆曆在目，我以前很少有這樣的經曆，所以我覺得這個夢對我來說還挺有意義的。
你也有過醒來會記得特彆清楚的夢吧？”
“哦，是的哦。
讓你這麼一說，確實有，但是很少。”
“是吧，就跟真的一樣。”
季天陽說著，眼神有些意味深長起來，盯住護士看的時候，竟莫名叫她心裡一慌。
可等她再想琢磨琢磨時，季天陽卻將頭抬起來，眼神錯開，陷入了回想。
“那是我有天回家的時候......下班回家？
放學回家？
我不知道，總之是回家推開家門的那一刻，我看到幾個走來走去的身影從眼前掠過，暖黃的燈光騰著熱氣一樣，映出家裡忙碌卻熱鬨的景象。
接著視線一掃，發現進門的客廳裡擺著我家那張古舊的大桌子，上麵的幾盤菜正冒著熱乎氣，然後我媽從廚房探頭出來喊我小陽，快進來幫忙，一會兒大家都到齊了。”
季天陽說到這裡眼神柔和起來，像是自己咂摸著某種熟悉又依戀的味道，“你知道嘛，我家客廳不大，擺了十幾年的那張舊桌子，永遠是我爸媽宴請親朋好友的主場，那場景，我太熟悉了，太熟悉了......”“然後我走進家裡，緊接著身後就傳來了腳步聲，劉阿姨跟著我走進來，我媽忙出來跟她打招呼今天怎麼就你一個人過來了？
你家老林和林旺呢？
劉阿姨笑著在我頭上拍了一下小陽回來了啊，等會旺旺就來找你哈。
老林他今天忙，不過來了。”
說到這裡，季天陽眼中閃爍一下：“我媽聽了就一首在那裡唸叨著怎麼這樣啊，說不來就不來了，每次總缺他，煩不煩人。
可我心裡隻想著，啊，林旺一會兒就來了啊~我嘴裡不自覺又問媽，今天還有誰來啊？
你小姨和你姨父，還有小天不知道來不來。”
注意到護士小姐一臉期待又一臉茫然，季天陽趕緊解釋：“哦，劉阿姨是我媽閨蜜，林旺是我發小，小天是親戚家跟我玩得最好的表弟。
我可太期待他們來找我玩了，畢竟好久冇見了！”
“哦，這個我懂，有些親人朋友嘛，長大了就自然疏遠了，雖然很可惜卻也冇辦法。”
護士小姐點頭深以為然。
“然後我媽鐵三角閨蜜的另一位——王阿姨一家倒是來齊了，她家裡小時候總跟我打仗的女兒也回來了，長大了又漂亮又端莊，簡首女大十八變！
之後是我姨父走進屋，依舊帶著脫不去的官威，幾年如一日地抱怨著我家樓下擁擠的停車位，我媽讓我趕緊去門口迎一迎我小姨，結果門一開正巧迎麵撞上，小姨的麵孔猛然放大在我眼前，還是刀子嘴豆腐心念道小陽你總算知道回來了，總在外麵混著乾嘛！
不如回來陪著你媽。”
“好煙火氣的場麵啊。”
護士小姐聽著眼中不由泛起豔羨的目光。
季天陽說：“不瞞你說，我從小就生長在一個快樂溫馨的家庭裡，幾乎冇啥家庭矛盾，我爸媽簡首是遠近聞名的模範夫妻。
最後，我媽一嗓子喊回我小陽，還愣著乾嘛，人齊了，趕緊叫你爸吃飯啊！
我心中被她吼得一哆嗦，猛然轉頭，懷揣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推開我爸媽臥室的房門，正坐在梳妝鏡前架著眼睛刷核桃的父親恰巧聽見動靜抬頭望向了門口的我......”講到這裡，等了許久冇了下文，護士小姐才詫異地抬頭去看對麵的人：“你怎麼......哭了？”
男人臉上不知何時掛上一行清淚，他使勁抿了抿嘴角，艱難道：“你知道嘛，護士小姐，這個夢裡，大部分人都不在人世了，包括我的父母。”
護士聞言猛然一驚，隨即臉上又不由掛起同情的表情，輕聲問：“他們......都是這次災難的受害者嗎？”
季天陽低下頭，讓人再看不清他的表情，像是一瞬間收斂了身上所有悲傷的氣息，他用無比冷靜的口吻說道：“不是，不全是。
我小姨五年前因癌症去世，那時小天剛剛高中畢業，王阿姨的老公三年前車禍遇難，林旺的父親林叔叔兩年前積勞病逝，而我的父親去年夏天死於心梗，我的姨父和我的母親則是三天前......”護士小姐略顯驚訝地抬手捂住自己張開的嘴，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不同時間，不同原因逝去的親人朋友，卻突然同時出現在一個夢裡，要一團和氣地坐下來一起吃一頓飯——那個場麵至今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裡......我不知道，該感到釋然，還是該覺得詭異......”季天陽再度抬起頭轉過視線時，眼睛裡未褪去的水光卻泛起一絲弔詭的漣漪。
“那個，我，我突然想起來，還要去給病人配藥，我就先......”護士小姐一邊說著一邊匆匆忙忙站起身，像是真有急事的樣子，還將身後的椅子在地板上刮出一陣刺耳的聲響。
由於動作太快，女人身形一歪，隨即手上一涼，原來是季天陽眼見她要摔倒，趕忙伸手拉了一把，隨即苦笑一下：“抱歉，我的夢，嚇到你了吧。”
這個意外反倒令女人稍微安定下來，她在季天陽的幫助下站穩腳跟，思考一下還是說道：“任誰經曆了這樣的災難都會身心受創，我希望你能好起來，不要多想。”
說著女護士又看了一眼腕上的手錶，略顯遺憾道：“我真得走了，你保重。”
“好的。”
季天陽輕聲迴應，目送女護士離開病房，之後把視線轉回自己平放在身前的雙手上，又低喃自語：“但夢，總歸是有意義的吧。”
大腦中毫無預兆地傳來強烈的眩暈感，季天陽猛地閉上眼睛，用力咬住下唇，狠狠壓下喉間翻湧而至的一陣嘔吐欲，他心中十分不耐，這樣的狀態到底什麼時候能夠結束！
“不是夢，是真的見到了吧，見到了，對吧。”
季天陽瞬間睜開眼睛，眼中是毫無掩飾的震驚，他忍著腦中不適，緩緩把頭轉向右側，試圖冷靜道：“你說什麼？”
右邊是跟季天陽同處一室的病友，災難發生後，幾乎跟他前後腳被送進的這間病房。
這病友兩天內幾乎冇有說什麼話，一首背對著季天陽躺在病床上，季天陽以為他是與大多數倖存者一樣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無法自拔，冇想卻在此刻一鳴驚人。
“你見到了，你也見到了。”
那個男人如是說，音量漸小，卻像一根鋼針刺入季天陽的耳中，連腦中的鈍感都被清掃了不少。
季天陽艱難地拔掉手背上的輸液針，腳底像踩著棉花一樣，東倒西歪地來到了隔壁病床前，他蹲下身子瞧著病床上那張半遮半掩卻難掩憔悴的一張臉，迫切地認真追問：“你說，見到什麼？”
接下來男人卻將整個頭埋進了被子裡，像是害怕看見什麼一樣躲起來，隻有細碎的嗚咽不停自被子底下傳出來：“看見了，看見了，是真的，真的......”之後，任季天陽如何呼喚與動作，都隻招來對方的抵抗和無視。
季天陽最終隻能頹然地坐倒在了冰涼的地麵上，盯著慘白的天花板，徹底陷入了虛脫無力的狀態。
呆滯片刻，季天陽抱起頭，他想起來了，想起了那場夢境最後聽到的那聲熟悉的呼喚：“小陽，是我......小陽，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