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節

-

一夜密謀。第二天清晨,北固山下,金山寺邊,幾艘小船悄冇聲出發,駛回揚子江北岸。

燈紅酒綠揚州城內,劉都督劉光世聽到訊息,樂得合不攏嘴。

“什麽?潤州城拿下了?”

隻見來報信的梁山小軍曹,叫什麽董蜈蚣的,誠懇一點頭,“仰仗俺們軍師妙計,裏應外合,先擒賊將,後降賊兵,兵不血刃,取了潤州。”

劉光世趕緊叫人拿來自己的兵刃披甲,問:“可擒得匪首?”

潤州城有行宮,駐防著“樞密”呂師囊和所謂的“江南十二神”,傳聞方臘似乎也在城內視察。這要是一鍋端了,該是何等大功!

董蜈蚣稟報:“有伏誅的,有擒獲的,俺們盧先鋒、吳軍師請都督前去檢閱審查。”

劉光世倒也利落,迅速攤派,帶五千精銳部隊前去接收戰果,再點三萬兵馬,隨後駐紮城防。

雖然心中並非百分之百的滿意。高太尉他們的秘密指令,讓梁山和方臘軍鷸蚌相爭,死得越多越好。眼下梁山軍似乎智商挺高,來了個“兵不血刃”,效率倒是高了,元氣一分未傷。

劉光世尋思著,下次進軍之前,派雙麵線人去向方臘那邊透點情報,莫要讓梁山軍一帆風順。

帶了幾個可靠的心腹、五千精兵,從瓜州渡口乘船渡江,大搖大擺來到潤州府衙。一路果然滿城遍插大宋旗,過往軍士都是大宋官兵裝束,找不出一個白衣明教徒,別提多揚眉吐氣。

衙門口,幾個梁山首腦點頭哈腰:“裏麵死屍太多,冇得驚擾大人。請大人先去偏院稍候。”

劉光世冇多想,吩咐自己裨將:“軍隊先留在外麵營地,我進去驗收案卷倉庫!”

那虎頭虎腦的裨將倒是多了句嘴,一口黃土味兒陝北方言:“都督,你老人家就……就帶這點兒人進去?”

“怕他作甚!梁山敢慢待我?官帽不想要了?”

趾高氣揚跨門進去。前腳剛一落地,隻聽後麵大門一關,金光閃耀,刀槍並舉,一群虎狼大漢凶猛圍過來。

“舉起手!”

“繳械不殺!”

劉光世當場冷汗直流,第一反應,被暗算了!

到底是經驗豐富的武將,身上也有些本事,立刻拔出腰刀,喝道:“無恥匪徒,出爾反爾,其心可誅!給我衝——衝出去!”

可惜隨行的心腹自知寡不敵眾,早就抱頭蹲下,一個個乖乖的被繳了械。劉光世勉強抵擋了幾招,幾把鋼刀橫在頸邊,也隻好抖抖索索的投降,說道:“你們……你們究竟是……”

武鬆收了刀,朝他一拱手,笑道:“對不住了。還請大人下道令,將你手下的大小軍官,一齊召過江來。”

潘小園藏在府衙後身,跟方金芝一人一盞茶,門縫裏往外瞧,冇錯過一點動靜。

倆人悄悄商量:“外麵那五千官兵是歸儂梁山收拾。我隨儂去看看,勿要出亂子。”

從後門溜進小巷子。潤州城內小路彎彎繞,沿路又碰見幾個梁山熟人:周通、李忠、史進、張青、孫二孃,都是提前來城裏交接的。都叫上。這就來到北固山下的軍營邊。

明教軍民都藏在後方,以便讓真官軍相信潤州已破的假象。此時劉光世帶來的五千精銳宋軍,遠遠看到數倍的於己方、穿大宋官兵服飾的梁山軍接近,本來毫無戒心,一轉眼,已被團團圍住,幾千杆長槍精光鋥亮,指向當中。

吳用正在朝裏麵喊話。

“列位的長官劉都督已經拱手投降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上天有好生之德,饒你們不死!各位兄弟也都本是黔首平民,家有老母嬌妻稚兒,何必在這異鄉枉送性命?不如迷途知返,快快投降是也!小生我保證大家的人身安全!晏子曰:識時務者為俊傑……”

不得不說,吳用的攻心之術已近爐火純青。方臘在江南擁兵自立,三分靠計謀,七分靠傳教,明教中還真冇有吳用這種純智囊。於是在勸降凡夫俗子的宋兵之時,還非得梁山吳學究出馬不可。

宋兵本來就並非什麽精銳,一想到“老母嬌妻稚兒”,再看看旁邊包圍的虎狼之軍,人人麵露為難之色,有些人當即就把刀扔地下了。

領頭的那個虎頭虎腦年輕裨將倒是個硬氣的,緊握鋼刀,衝著吳用破口大罵:“子曰子曰,曰你娘個錘子!你們讀書人滿肚子壞水水,今日騙誰來!你們匪徒人多,額們大宋官軍也不是慫蛋!今日投降反賊,縱然苟且偷生,來日有何麵目去見父母祖宗!兄弟們,今日中計不要緊,咱們在北岸還有十萬人馬,不怕他們不來救!”

一番氣勢磅礴的演說,宋軍的士氣又回覆了三分。不少人握緊武器,朝江北投去希望的眼神。

吳用冷笑:“這位兄弟倒像是條好漢。隻可惜對麵那十萬人馬,像你這樣有膽有識之人,隻怕是寥寥無幾。等劉都督的勸降書送過江去,你猜猜還能留下幾個?就算有人過江來救,難道不是隻落得給你們收屍?孔子曰……”

宋兵自然知道自己人有幾斤幾兩能耐。吳用這麽一說,又有人開始不堅定,互相看看,愁眉苦臉。

突然宋軍中有人扔下刀,舉手過頂,飛快地跑了出去。

“投降,投降!別殺我!”

眼看洪水就要決堤,那裨將牛眼一瞪,手裏鋼刀直接甩出去,正斬在那逃兵大腿上。

“誰也不許投降!二黑、大虎、劉小八,帶好你們小隊,東、西、北三側,準備向江邊突圍!徐三畝小隊掩護!聽我號令行動,我來斷後!”

吳用大吃一驚。聽這裨將的分派,乃是拚命的架勢。就算最後能將這五千人絞殺,梁山方麵也不得不付出相當的傷亡。

趕緊說:“大家稍安勿躁……”

旁邊花榮卻絲毫不擔憂,做個手勢,但見陰雲壓頂,北固山山坡上早就埋伏了數百弓箭手,都是花榮手下的精銳弓兵。此時抽弓拔箭,對準了下麵的五千宋兵。

“看我身後!若再抵抗,將你們一個個射成刺蝟!”

宋軍嘩然。那虎頭裨將麵如土色,縱然再勇猛無懼,此時也無計可施了。

“拉滿弓!”

梁山軍齊聲呐喊,弓弦響成一片。宋軍哪見過如此紀律嚴明的“匪”,何況人數有自己數倍之多。紛紛大驚失色。

那裨將從身邊親兵腰裏拔出一把刀,橫在麵前,衝上麵叫道:“投錘子降!我們大宋子弟,做不出玷汙父母遺體之事!但……”

咬咬牙,一字一字叫道:“但這些軍校,都是我從鄉裏帶來的兄弟。那個‘子曰’,我跟你商量個買賣。你放我這些兄弟們回北岸,我韓世忠把腦袋割下來給你們,讓你們去向你們大王覆命!成不成,給個準話!”

說畢,威風凜凜站在當處,刀刃橫在自己脖子上,大有隨時準備赴死的架勢。

吳用讚歎不已:“大丈夫敢作敢為,義氣為先,倒是有我梁山兄弟的風範。”

接著轉向花榮:“這人是主心骨,留不得。先放箭把他殺了吧。”

花榮還冇表態,忽然身邊一聲大叫:“慢著!誰都不許動!”

方金芝一驚:“儂做啥?”

吳用也驚,回頭:“哎唷,潘、這個、娘子……你怎麽來了……”

明明殺她未遂,卻被她“既往不咎”,吳用眼下尤其的忌憚她,想躲又躲不過,隻好恭恭敬敬打招呼。

潘小園一雙眼睜大,低聲問一句:“那個裨將……說他叫、叫……韓世忠?”

底下一聲大喝:“不錯!餓就是綏德韓世忠!字良臣!一生一世忠於大宋,你們嫑想誘我投降!放了我的兵,要殺要剮,都衝我來!”

他每說一個字,潘小園鬢角冷汗便下來一顆。長臉大漢,虎背熊腰,三十來歲年紀,衣甲裝束毫不起眼,誰能想到便是後世僅次於嶽飛的中興武將?

吳用要是敢殺他,她就敢把秀才的腦袋徒手擰下來!

隨即閃念,千載難逢的宋朝良將都被派往各地“攘內”,北伐不失利纔怪。

趕緊喊一句:“不許殺他!那個、跟他好好談……”

吳用尚未反應過來,韓世忠已經繼續罵了起來:“冇啥可談!你是梁山潑婦,還是明教妖女?難不成是要對我們使什麽**蠱惑之術?好得很!餓不怕!就算劉都督那十萬兵馬儘皆折了,我膝蓋蓋不會彎一彎!……”

潘小園咬著嘴唇,有點火了。後人把他排在嶽飛底下,果然是一點也不冤枉——她家小師弟纔不會那麽冇禮貌。

不跟他正麵吵,吩咐吳用:“給他戴高帽,先給我安撫下來。”

吳用知她背後是武鬆,哪敢違拗,趕緊應了,朝韓世忠抑揚頓挫的喊話:“這位韓將軍剛正不阿,勇往直前,實有管子之仁,蘇子之義,關雲長單刀赴會之勇,趙子龍一身是膽之雄,令小生百感交集。倘若宋家文武皆如此,哪有我們水泊梁山的容身之地?孟子曰……”

……

有道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吳用使儘平生本事,左一聲“將軍”右一聲“英雄”,成語典故一個接著一個,還好韓世忠冇讀過什麽書,照單全收之下,也總算有那麽一點點回顏。

“哼,你這個‘子曰’還算有些見識。我不要你們佩服,把我的兵放了,否則拚命!”

潘小園這才鼓起勇氣,上一步,朝韓世忠一個萬福,說道:“韓將軍也許誤會了,我們梁山……不是來江南造反的。”

孰料韓世忠根本不正眼看她:“你是什麽人!找個男人來跟我說話!”

潘小園不計較他態度,平心靜氣:“是陝西大俠周老先生的關門弟子。夠資格跟韓將軍說話吧?”

韓世忠這才將她打量一番。周老先生之名響遍中原,看周圍人的神色,她也不像撒謊。

哼一聲:“說。”

花榮做個手勢,讓弓箭手暫時放了弓。方金芝也無二話。剛剛被梁山“五局三勝”,自然要買他們的麵子。況且在明教地盤上,決一死戰也並非她的首選。六娘若是能“說降”宋兵,自是最好。

一圈梁山好漢,外加一個明教聖女護在身邊,潘小園覺得十分安全,笑道:“韓將軍若是不信,不妨問問奴家身後這些梁山兄弟,可是尊方氏為王、入了明教的?”

後麵一乾人,吳用、周通、孫二孃等等,一個個昂首搖頭,表明自己不向方臘下跪。

韓世忠不解,直爽問出來:“那你們算是哪門子叛軍!”

笑了,“我們一路上的表現韓將軍也看到了,一不擾民,二不殺官,怎麽能說是叛軍呢?”

“那現在又是咋回事咧!受了招安,不聽號令,還說不是叛!”

“不錯。我梁山的兄弟們,都是不願意給朝廷賣身的。我們梁山軍裏也不乏江南出身的兄弟,眼下朝廷命我們千裏迢迢的來老鄉打老鄉,卻是何苦?你身後的這些兵馬,多數是出自陝西吧?這位史進史大郎是華州府人士,卻也和你算是半個老鄉。韓將軍倒是說說,是讓大夥罔顧鄉情、一片混戰,留下死屍遍地的好呢,還是大夥握手言和、各自安居樂業的好呢?”

韓世忠氣極反笑:“呸!我跟你們握錘子的手,言錘子的和!叛軍反賊,花言巧語……”

“韓將軍又不講理了。我們一不擾民,二不殺官,三不尊方氏為王,怎麽能說是叛軍呢?”

韓世忠:“……”

乾瞪眼。他排兵佈陣倒是有一套,但禁不住大字不識,率直粗鹵,說不過這個狡猾的婆娘。

“反正……反正……”

“韓將軍不妨管我們叫……嗯,南北聯軍。我們這些江湖散人,一個個目標不儘相同。有的想殺貪官,有的想揍汙吏,有的想抵禦外敵、保境安民,但唯一達成一致的是,不想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被朝廷平白當炮灰使。”

“炮灰”這個詞新鮮,但韓世忠也不是冇用過火炮,立刻便理解了,冷笑一聲。

“說得好聽。你們不好好的在江湖上混飯吃,目無法紀、集結軍隊、打造軍器,便是反叛!便都該殺!”

“倘若朝廷政治清明,冇有貪官汙吏,冇有內憂外患,我們這些軍隊大哥們巴不得立馬回家種地去!”

“這些話你們留著騙老孃去!當餓瓜皮!”

潘小園無計可施。老韓簡直是油鹽不進,認準了叛軍反賊都是骨子裏壞,人人得而誅之。

若是按照吳用的意思,這人已經身陷重圍,殺了完事,正好殺一儆百,震懾其餘不肯投降的官軍。

可她左思右想,終究是不願意造這個孽。

正踟躕,聽得遠處一陣急匆匆腳步聲。潘小園抬眼一望,喜道:“武二哥!”

武鬆解決了劉光世,本以為收拾這五千軍馬也是易如反掌,趕過來一看,還在對峙,不解地皺皺眉。

吳用笑眯眯迎上來,若無其事地甩鍋:“是潘娘子不願殺人。”

詢問的目光看過來。潘小園朝他垂眼一笑。

“這個領頭的軍官很有江湖好漢的氣概。”

隻一句話,不用多說。梁山邏輯,隻要是真好漢,不管陣營立場如何,一定是結交優先於殺掉。武鬆方纔也在旁邊聽了幾句韓世忠的對答。相信她的眼光。

心裏頭暗笑一聲。她倒入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