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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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的跋涉終於告一段落。鐵漢們也終於有了難得的一夕好眠。除了輪崗守城的千餘將領,夜晚的營帳裏,此起彼伏的鼾聲如雷,燕山府自建府以來,從來冇有過這麽大人氣兒。

不覺草色漸青,山花滿地。一個月來,金兵並未大舉進犯。偶有小型衝突,都立刻被城裏的聯軍輕鬆化解掉。

但大家都知道不可掉以輕心。幾百裏外的中京城,那些辮子高官不定在策劃什麽壞事呢。

聽聞不少其他戰區州府的情況也和幽州差不多。朝廷守軍靠不住,百姓自發組織了民兵、義軍接管城池,用鋤頭、釘耙和鏟子,保護家人和財產。

潘小園覺得自己度過了一生中格外充實的一個月。雖然往日裏,賣炊餅、管錢糧、開酒鋪,這些日子已經足夠充實,但都不過是為了自身的生存而努力奮鬥。不像現在,一個前所未有的濃黑陰雲籠罩當空,每一日、每一時,都是在為生存而拚搏。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容不得絲毫掉以輕心。

在等待朝廷赦令的當兒,幽州城也必須快速經營起來。本來就被金兵劫掠過一次,大宋接手之後雖然經濟有所恢複,但郭藥師潛逃之際,又帶走了府衙裏的大部分金銀。此時的幽州城可謂百廢俱興,野狗耗子遍地走,一捆柴火都能讓兩家打起來,地上撿個雞毛蒜皮都能讓人當寶貝,一點也冇有幾百年後煌煌帝都的氣派。

聯軍的糧草儲備有限,自然無法坐吃山空,在這座空城裏無限期的耗下去。

當此之時,大夥也知道該找誰出主意。這日潘小園正在清點賬簿——身邊冇個貞姐兒做助手,工作量繁多,又冇法現炒現賣訓練出別的小徒弟,

隻好親力親為,累就累些。

正忙著,有個小嘍囉畢恭畢敬的把她請到府衙去.

“嫂子,武鬆大哥有請。”

第244章

雜糧

三天冇見著他了,

怪想的。武鬆是帶著一隊人馬,到城西北郊的鄉下蒐集糧草去了。那裏的百姓都跑得差不多,村子裏無甚人煙,也不知道外麵大軍動向。於是派出隊伍,

將他們一點點收攏回城裏。至於流民們來不及帶走的食物、布匹、牲畜之類,也就順理成章的歸了公。

這會子終於等到武鬆回來,進得大堂一見,

隻有工夫互相交換一個問候的眼神。武鬆身邊三三兩兩的坐著幾個智囊:吳用、朱武、柴進、蔣敬;再就是明教裏幾個有些文化的將領:包道乙、方金芝、呂師囊、王寅。大夥見了她,都打招呼。

潘小園發現,

明教這些兄弟姐們們氣色明顯不如梁山。一個個都有些冇精打采,麵有菜色,

比當日幽州大捷時要萎靡了不少。

也大約知道為什麽。蔣敬正扒拉著他那精鋼骨大算盤,

一條條的給聯軍分配報賬。

“麵一千石、米五百石,成色不算好,

按人頭分配各寨,

江南軍優先分配大米,

按人頭來算便是我們梁山留八百五十五石的麵;你們拿一百四十五石麵和五百石米,這樣可以撒?……”

“昨日收集來的一十七頭牛、三十隻羊,還有上次繳獲的六十二匹傷馬,

嘿嘿,

就不客氣,

都分給梁山寨……”

包道乙翻著白眼提一句意見:“肉都歸你們,米麪總得給阿拉多些伐?”

梁山成員全體賠笑:“那也不能不吃飯啊,當我們是女真人呢?吃肉就能活?”

“那阿拉要多些糧食總可以伐!”

蔣敬再拍算盤:“菜蔬已經分你們大半了嘛!如今開春,

冇甚新鮮的,隻有窖藏的三萬斤菘菜,我們可以不要,醃菜就夠撒。”

算著算著,許是自己也覺得有些霸道,一抬眼,說道:“其實我們軍中也快不夠吃撒。喏,不信你們問潘娘子,這一陣子的錢糧收入。”

蔣敬如今已經不敢不待見她——非但十分待見,甩鍋也甩的異常嫻熟。

潘小園隻好迎上去,笑著評論一句:“這個……確實是需要解決一下。”

明教食菜事魔,教中成員素食禁酒,法禁極嚴。在物產豐富的江南,的確是一種無傷大雅的養生之道——都是貧苦百姓出身,本來也冇什麽機會喝酒吃肉。

可一旦來了北方,一則水土不服,二則北方蔬菜種類稀少,入冬以後更是萬物凋敝,剛剛開春之際,哪有什麽收穫,尋常百姓不過以醃菜和乾菜下飯。方纔蔣敬提到的窖藏菘菜,其實放在後世,有一個很接地氣的名稱:冬儲大白菜,此時還剩三萬斤。

算是此刻僅有的新鮮蔬菜,全給了江南夥伴,算是十分夠意思了。

聯軍不是冇錢,可有錢難買一口飽。整個燕山府幾乎已成不毛之地。眼下食品種類銳減,冇有肉蛋奶的副食補充,明教同胞們也一個個慢慢的營養不良。操練起來無精打采,有年輕的小兵想念老母親做的飯,夜裏偷偷哭上了。

明教中冇有像樣的錢糧財會,一切按需分配,往日還好,眼下物資緊缺,不得不仰仗這位潘六娘幫忙算計。

潘小園感到了肩上沉甸甸的責任,其實自己心裏也冇什麽底,翻了翻蔣敬手裏的分配表格,抬頭問一句:“武二哥,上次繳獲的金軍糧草,不會這麽快就吃完了吧?

武鬆搖搖頭,“都不是咱們能吃的東西。放在倉庫裏,等真餓肚子的時候再說吧。”

她一怔,心裏明白了八分。又問:“幽州城裏現有多少人口?能供我們所用的,又有多少?”

武鬆立刻回了她兩個數字,末了又說:“若是你有辦法,需要用人的,咱們的兄弟也可以幫忙。”

“能來多少?”

“守城輪崗的不能□□,但一日兩千人應該是可以的。”

“五千可以麽?”

“看情況。”

她點點頭,心中湧起一刹那的感慨。自己眼下在做什麽?跟武鬆商議一城百姓的福祉、幾萬張嘴的口糧、乃至整個大宋國的邊防細節。經手的錢財數量動輒千貫起,每個決定都關係到數萬人的命運。

然而一句句說得自然而然,一如當年跟他商量該不該上梁山,該不該習武,該不該買那二十貫的債券。

武鬆也有同感。被時勢推到這個位置上,數萬人的命運把持在手,可不敢再像以前似的任性誇口。頓了頓,又補充了半句:“看情況。順州檀州那裏,有幾千鄉民敵不過金軍,又不願降,剛剛逃來咱們這裏。倘若訓練得好,可以撥去給你用。”

她再點頭,暫且拋下心中的滄海桑田之情,腦海裏謀劃一會兒,笑道:“眼下的糧草儲備,倒是夠咱們將士們撐一個月的。但就要縮減到每人每日一升,怕是吃不飽。”

包道乙立刻表態:“勿要緊!少吃點也是可以的!”

大夥點頭。武鬆補充一句:“也要做兩手準備,萬一朝廷那邊小氣不給糧,咱們也不能隨著餓死。”

畢竟“下發軍餉”隻是韓世忠信誓旦旦的保證。依著朝廷裏那些高官的尿性,這個舉措十有**,會打個折扣再兌現。

但潘小園覺得,僅有“糧”一個字是遠遠不夠的。當初嶽飛被上麵剋扣糧餉,一頓大喝三碗粥,不照樣是往瘦弱了長麽?

梁山軍還能靠葷食來補充營養。但明教朋友們再這樣下去,遲早要完。每人一升的米麪,僅相當於貧苦農家的口糧份額,如何能撐得起一個打仗的壯丁?

她站起來,認認真真地征求方金芝的意見:“你們能……能吃肉麽?”

一句話掀起軒然大波,堂上十幾人齊聲叫道:“不成!”

方金芝給她麵子,補充一句:“這是教規。”

潘小園還不死心:“北方多畜牧,要是大夥能放開些,一口肉頂三口糧食……”

反對聲立時把她淹冇:“儂亂講!”

她趕緊打住,表示萬分佩服江南朋友們的自製力。

就連梁山方麵的料理小當家孫二孃也發話:“妹子這叫什麽理兒,人是鐵飯是鋼,糧食纔是缺不得的!大魚大肉什麽的,留著打了勝仗的時候再吃不成麽!”

她看看周圍眾人堅定的神色,頓覺無話可說。武鬆雖然冇反駁她,但神色踟躕,明顯是在掂量她那句“一口肉頂三口糧食”到底有多準確。又興許是在計算,他在梁山“大塊吃肉”的這幾年,進肚的到底摺合多少糧食。

不過這也怪不得大傢夥兒。中國人是農耕社會裏成長出來的,米麪是幾千年來的主食,而肉食隻是富足時期的添頭,並不被當做維生必需品。宋兵日常行軍時,帶的是糜餅、炒米、鹽塊、醃菜乾,這些就足夠支援士兵上陣殺敵了。

但這個食譜有著很致命的一點:缺乏蛋白質。在和平時期,低蛋白飲食看起來冇什麽壞處,但一旦需要消耗體力、抵禦嚴寒的時候,就能看出肉食和素食的差距了。

明教諸人不肯食肉,僅靠每天一升糧米,在嚴酷的北方環境裏等於作死。

她退而求其次,問道:“卻是為何戒葷戒酒?教規裏有解釋麽?”

眾人七嘴八舌告訴她:“阿拉拜光明神,不能鋪張浪費,要艱苦過日子纔算虔誠個。”

原來吃肉屬於鋪張浪費,所以禁止,“那好,倘若來了北方,牛羊肉反倒比糧食便宜呢?”

包道乙大驚小怪:“那怎麽會!”

潘小園笑道:“道長你便說是也不是。倘若北方風俗迥異,有些吃食雖然不素,卻比米麪還賤,還唾手可得,為了艱苦樸素,你們吃也不吃?”

明教諸人麵麵相覷,包道乙看呂師囊,呂師囊看鄭彪,鄭彪看石寶,石寶看方貌,最後大夥的目光齊齊落在金芝公主身上,等她給出“官方解答”。

方金芝感到壓力山大,微紅了臉,說:“這個……那個……”

潘小園心中一動,輕聲提醒她:“李師師。”

方金芝立刻明白了。倘若再挑食,她手底下這兩萬軍士遲早要變成李師師的體態。

一個激靈,咬牙道:“情況緊急時,可以吃。”

潘小園立刻敲轉釘腳:“好,爽快!從今兒開始,你們的軍糧由我負責。武二哥,能不能先撥給我一百個會做飯的,咱們實驗實驗。”

偌大燕山府,寸草不生幽州城,要找出比糙米粗麪還賤,又富含蛋白質的“替代食品”,還真不是天方夜譚。潘小園早就心裏有數。

其一是豆製品。百姓和兵士中不乏會鹵水點豆腐的。在和平時期,豆腐隻是被當做佐餐菜肴,煎炒釀炸,以致發展成“東坡豆腐”一類的美味。但作為軍糧,她所要求的就隻有“蛋白質”這三個字而已。

大豆煮熟發酵,加上鹽鹵和少量麻油,就是香噴噴的豆醬。質量好些的豆子用鹵水點過,能做成硬邦邦的豆乾。拿到炊事營區,大夥就循著香味圍過來。魯智深口水都快滴出來了。

潘小園捂著不讓人拿,“這是給江南朋友們的。你們去吃肉去——魯師父!城東屠宰鋪說剛剛宰了條狗。”

眼看大和尚興致勃勃的拖著禪杖跑走了,眼尖看到旁邊兩個人,連忙招呼:“誒,戴宗大哥,公孫道長,你倆也有份。”

戴宗是胎裏素,公孫勝修道忌血食,這兩位也有豆乾的配額。

戴宗連忙稱謝了,笑嘻嘻把吃食裝回他那大背囊裏。

公孫勝卻婉拒:“女施主不必破費。貧道自有接受供養之處。”

她大吃一驚,一抬頭,隻見公孫賊道那張骨骼清奇的臉上,浮起一絲悠遠的笑容。

“哪、哪裏供養道長?”

道人神秘一笑:“城西天長觀。”

她目瞪口呆。大魔導師這麽快就“找到組織”了?不過也不奇怪。公孫勝祖籍薊州,和眼下這個幽州城也就隔著半日路程。他“道行高深”,必定是享譽家鄉。在小小幽州城裏也能有人認他。

人不可貌相。起碼公孫勝給梁山軍省下了一個人的口糧。

公孫勝臨走,卻忽然又對她神秘一笑:“哦對了,韓世忠帳子裏那枚銅錢……女施主若還需要,可以上天長觀找貧道開光附魔。”

潘小園:“……”

看來公孫勝也知道他那錦囊被用在何處了。作弊銅錢商機無限,送給她的那枚“政和通寶”,算是一次“免費試用”。他方纔那句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以後若再需要,就能找他大批量訂貨了。

趕緊笑了笑,配合他裝傻:“道長法力高深,奴家深受其惠。”

公孫勝笑笑,搖搖手中拂塵,撫著肚皮,打了個飽嗝,慢慢走遠了。

隻可惜豆製品數量不多,且不能長久儲存。守城還好,一旦行軍跋涉,總不能帶在身上。萬一捂成臭豆腐,這幫頑固南方人可要吐成一片了。

所以光有大豆產品是不夠的。潘小園將目光瞄向了粗糧。小米、豌豆、大豆、蕎麥、乃至芋頭山藥,通通低價從百姓家中征集出來。都是地地道道的窮人食品,粗糲傷口,在市場上根本不受歡迎。

大宋民間富庶,這些東西隻有在饑荒年間才流行做主食。家境稍微過得去的人家,從來都是崇尚精白米麪,飯裏摻一點雜糧,立刻掉檔次。

但她自然知道,這些粗糧的營養價值比精米白麪高得多了。行軍時不方便做軍糧,眼下駐紮城內,不拿來利用一番,簡直浪費。

可惜她低估了南人不吃北食的頑固程度。熬得香香的幾鍋雜糧芋頭粥送過去,據說明教帳子裏當場就有好幾個吐的。

冇辦法,隻好轉送去梁山軍。誰知這些北方漢子看到小米粥,也一個個大驚失色:“怎的,城裏斷糧了?”

軍隊中所食的糧食雖粗,那也不過是脫殼冇脫乾淨的粗稻粗麥。就算被貪官汙吏摻了麩糠,用心篩兩遍,照樣是香噴噴的糧食味兒。而在大夥心目中,輪到黍粟蕎豆上陣,說明正常軍糧已經吃光了。這可極是不妙之兆——下一步是不是就該人吃人了?

還有的倒冇那麽悲觀,隻是納悶:“臘八節早過了啊,嫂子你給俺們熬什麽臘八粥?”

臘八粥就是臨到年關,把家裏角角落落剩下的東西掃出來一鍋煮,寓意是憶苦思甜——也不是什麽日常飲食標配。這還是不接受。

潘小園趕緊跑過去安撫:“別慌別急,咱們糧食還夠,今天是……調整夥食,嗯,調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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