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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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間,一隊隊敗軍撤回外城,帶回的報告千差萬別。摘除了誇大的部分,幾乎可以肯定一個事實:

三十萬精壯金兵,已經將防守薄弱的東京城,從東、北、南三個方向,圍成了鐵桶。東京十六個外圍村鎮已經淪陷了十三個,昔日太祖起兵建國的陳橋驛,此時已完全淪入兀朮之手。

寫信向武鬆的北伐部隊求救,已是完全來不及。別說他們眼下或許正在和西路軍激戰,就算他們火速趕回,圍城的三十萬金兵以逸待勞,以多擊少,說不定又是一場收割。

伸手指著遠處的模糊火光,在十幾個人的注視下,大膽猜測:“是常勝軍!是從幽州城逃走的那支常勝軍!快來人,去報知嶽統製!讓他派個老部下來認一認!”

逃難百姓們說,“天兵天將”個個都是遼東口音;而當初駐守幽州的郭藥師,手下有從遼國投降來的三十萬“常勝軍”,不也都是遼東大漢麽!後來金兵壓境,郭藥師珍惜自己手中的軍隊,棄城而逃,留下嶽飛一個人苦守空城,以卵擊石。

她記得清清楚楚。後來她也留過心眼兒,問了問那“常勝軍”的去向。吳用給她的回報是:“娘子不必杞人憂天,已經派戴宗兄弟去打探那常勝軍的去向了。但有不利於我軍的,我們立刻便會知曉。”

後來呢,常勝軍遲遲冇有訊息,大家也就漸漸不把他們放在心上,覺得大約是糧草不繼,解散了。

而推測眼下,事態已經很明顯了。想必是郭藥師審時度勢,又帶著常勝軍投降了金國,正碰上被釋放出京的兀朮小將。兀朮想必是不願灰頭土臉回到北方,更願意在中原直接乾一番事業。兩人一拍即合,這就組成了一支平地而起的鬼魅軍隊。

各地守兵飛快列隊,腳步聲整齊劃一,長槍木柄點在地上。潘小園跟著幾個守將登上城牆,極目遠望,隻見星星點點的火光,將東京城郊團團包圍起來。火光中影影綽綽的黑影,夾雜著弩機、投石車、火炮的形狀,一個個傳達著死亡的威脅。

平生頭一次,感到了身處圍城,插翅難逃的恐懼。

逃難進城的百姓越來越多,謠言滿天飛。

“……一個個塊頭都有尋常人的兩倍大!梳著辮子,遼東口音……說是刀槍不入……”

“他們有大炮!跟東京城裏的霹靂火炮一個樣兒!這回冇救了……”

“天兵天將……太上皇還說召喚什麽天兵天將,未曾想,召到韃子那邊去了!據說光馬軍就有十萬……”

就連身邊的守將也不免恐慌。陶宗旺緊握著鐵鍬,喃喃道:“天兵天將……不不不,武鬆大哥說了,我們就是天兵天將啊……”

周通試探著說:“要麽,趁他們冇落定腳,咱們出擊……”

馬上被瓊英否了:“那不是等著被包圓麽!敵軍不是膿包,他們連幽州城都打下來了!咱們兵力又不占優,戰力不過人家,隻有據城死守,纔有活路!”

瓊英說到最後的“活路”兩字,聲音發顫,隨即靜默,眼望遠方,不知在想什麽。

潘小園聽著周圍紛紛雜雜的議論,心頭一絲光,突然思路通暢,大聲叫道:“我知道了!我知道這些人是哪裏來的了!”

一點預兆也冇有,一點蛛絲馬跡也冇讓宋方探聽到。不知是吳用疏忽呢,還是……

她覺得身周的空氣驟然冷了一度。還是驅散那個莫須有的想法。吳用眼下有名聲有權柄,而且一路上的行止幾近透明,說他叛變,既冇動機,也冇證據。

知道自己在打仗方麵幫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大約就是在城內安撫百姓,避免騷亂。於是城頭立了片刻,就回去火速召集自己的一群親信,傳下命令。

“派人去人煙稠密處貼安民告示!造謠傳謠的都抓起來!派兵保護官辦商鋪、庫房、驛站!有什麽新的戰事軍情,及時告知城裏!另外……”

壓低聲音,單獨吩咐燕青:“風門水夫人,想辦法給我聯係上。敵人真要是攻進城來,少不得需要他們幫忙。”

忙碌慌亂大半夜,三十萬常勝軍的鐵桶勢成。遠遠望去,大片大片的旗幟招展。旗幟上繡的依稀是金國簽軍的鷹隼標識。但他們似乎並不急於攻城,而是像捉到獵物的貓,慢慢欣賞東京城內的慌亂態勢,絲毫不在意逐漸成型的防禦工事。

一些文人心中升起希望:“也許……可以談判議和……看看他們要什麽……”

三十萬常勝軍,打一個東京城也許綽綽有餘,但大宋萬裏國土,總不會一口吃下。再說兀朮也隻是王子,並非金國狼主。因此倒是還有斡旋的餘地。

請求談判的旗幟打出城牆,迎風招展了幾下。也許是應和著這番希望,旭日東昇之際,背著耀眼的陽光,常勝軍中馳來一騎,硬弓射來綁著書信的箭枝,落在城壕邊緣的凹槽裏。

守城宋軍左右望望。若是擱在一個月前,自然是誰也不敢上去撿的。但眼下經過武鬆、嶽飛等人的一番訓練,士氣勇氣已經大勝以往。當即有人遲疑著請纓:“我……我去拾來。”

嶽飛說:“還是我去。敵軍靜待不動,唯恐有詐。”

城下小門開出一條縫,嶽飛一騎搶出,縱身一躍,長槍一勾一挑,將那枝箭撈在槍尖。縱然身上帶傷,身法漂亮之極。城頭宋軍大聲喝彩。

常勝軍中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嶽飛已經喘息著歸隊,不過呷一口茶的工夫。

宗澤已經讓人給他抬來了,急不可耐

七八個朝中要員、十幾個梁山武將、瓊英、方金芝,乃至潘小園,一個個聞訊趕來,催促道:“快拆!”

嶽飛慢慢把細竹筒拆開,抽出一張薄薄白紙,掃了一眼,馬上露出些許奇怪的表情。

第286章

和談

不待她發話,

周圍一圈好漢已經拳頭揮動,炸開了鍋。金兵四處擄掠婦女之事已非新聞,眼下指名點姓要她一個冇官職、冇武力的漂亮女人出來“談判”——兀朮到底安的什麽心?

周通搓著雙手,

小聲說:“嫂子,你為俺們大夥著想,

俺們也都領情。但——大難當頭,讓你一個女人家出頭,

俺們男人躲在後頭,

那不是讓人笑掉大牙麽!俺們一幫男子漢都是死的?”

說出了不少人的心聲。一片讚同附和。

秀眉一蹙,

“周大哥這話我不愛聽。女人家出頭你覺得丟臉,是覺得我這個女人不如你們男子漢了?是覺得我會投降通敵賣大夥呢,還是會臨陣脫逃彎脊梁?”

眾人忙道:“俺們不是這個意思,

嫂子義薄雲天,

眾所周知,比我們大夥都強。但……但你又不會武功……”

倒還有冷靜的。宗澤一雙老眼瞬間犀利:“小妮子,你認得那兀朮?”

潘小園袖子裏攥緊拳頭,心中狂跳。不不,

當初兀朮隨口調戲她那一句,

絕對算不上丁點交情。

堅決搖頭:“不認得。但……”

“你跟那常勝軍有過接觸?”

“也冇有,不信你問嶽……”

敲椅子,嗓音驟然增大:“那他們為什麽找你!”

她鎮定心神,大大方方的回:“武鬆臨走前,是將留守的梁山眾人托付給奴家的。想必……嗯,想必敵軍打聽到了這個訊息,

不足為奇。點名要我去,說不定也是怕其餘大哥武功高強,性格暴躁,嗯……對和談不利。請相公相信,奴家……這就去走一趟,不管談攏談不攏,絕不會挫了咱們宋軍的銳氣,也絕不會接受任何賣國條款。”

宗澤嗤之以鼻:“胡鬨。他們就是戲耍咱們!不是我看輕你,兩軍交戰,派你個婦人家去說合談判,不顯得我們宋軍冇人麽!照老朽說,不要理他!嶽飛!你挑幾個伴當,和那個燕……燕……”

東京城百萬人口,但凡見過燕青真容而記不起他名字的,也隻有宗澤一位了——他老花眼太厲害。

燕青貼心地把自己名字重複一遍,表示同意:“放著這麽多有本事的兄弟,怎能讓嫂子出麵涉險。”

而其餘梁山好漢則依然怒髮衝冠。派人去敵營裏“做客”?為什麽不直接說:要人質?

“明擺著欺負人!放著城裏的精兵強將不看在眼裏,讓嫂子一個婦道人家去‘和談’!直娘賊王八蛋!”

“他奶奶的,明擺著是羞辱我們!這是說我大宋無人!”

“宗相,要俺說,直接閉了城門,準備開打吧!”

潘小園不給其他人商議的時間,正色道:“大家聽我一言!”

此時一麵黃旗趕到,巡邏的哨兵來到城頭回報,說常勝軍並冇有異常動靜,顯然在耐心等候東京這邊的回話。

她餘光瞟一眼遠處的大軍沙塵,鼓起勇氣,堅定開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既然對方冇有立刻大炮轟過來,那就是還給咱們留著餘地。奴家鬥膽,還請大夥各就各位,我……我準備一下,即刻帶人出發。”

英勇無畏一番話,著實令人肅然起敬。然而還是有一大半搖頭的。

“我是不會武功,但我也知道,方纔大夥說的什麽萬軍中取上將首級,也就是氣話而已。就算是武功天下第一的,一個人對他們三十萬,也未必能傷那兀朮一個指頭。就算傷著人家主將了,敵軍難道冇有偏將副將,惱怒之下,不會鋌而走險?他們點名要我去,那咱們就也言而有信,不耍花招,否則平白落人口實,再節外生枝,豈非我一人罪過?大傢什麽都別說了,再有說什麽婦人不宜出麵的,便是跟整個東京城過不去!”

燕青笑道:“小嶽兄弟責任重大,怎能擅離崗位。嫂子若是……信得過小乙,我便隨你同行,他們若要傷你一根毫毛,得先把我姓燕的人頭砍下來。”

潘小園衝他一笑:“怎麽會信不過你。但……”

周通吼道:“我去!嫂子是俺全家的恩人,俺一條命供你驅策!”

毛遂自薦之人層出不窮。一群義氣為先的綠林豪傑們哪能眼睜睜看著女人家赴險,你一言我一語,很快便轟成一片。

而以宗澤、李綱為首的一乾朝廷大員,也不得不表示支援。隱隱猜到這個荒謬的要求中似有內情。讓她一個女匪頭子出麵,除了麵子上掛不太住,卻也是唯一最優的選擇。敵軍兵臨城下,這些條款不由大家不接受。

宗澤拍板:“小妮子,你便去走一遭,休要胃口太大,將對方營裏探個究竟便好了!看這信的寫法,他們軍中也有知書達理的人,不太會對你不客氣。但將我國來使傷了一個手指頭兒,那便是辱我大宋,我們這邊定將決一死戰!”

接著臉一揚,衝著一群如狼似虎的好漢們問:“你們誰去做她伴當?”

“我去!”

一陣大喝,震得眾人手裏的刀槍兵器嗡嗡作響。

嶽飛躍躍欲試:“給師姐帶個八人護衛隊,不算多吧?到時候兩人負責保鏢,兩人在後接應,兩人身藏暗器……”

潘小園捏著那信,忽然又搖搖頭。

“等等……這裏還有最後一句話。我……隻能帶一名心腹之人前去。若是多了一個,亂箭伺候。”

眾人一怔,怒道:“這是得寸進尺,簡直欺人太甚!”

然而黑雲壓城,也確實冇有什麽討價還價的餘地。

瓊英忽然說:“就帶一人怎地?難不成讓他們捏在手裏搓圓捏扁!不是俺誇口,整個京裏頭會暗器的,除了那個姓張的,還真冇人是俺對手!你帶上俺去,若是他們要欺負你……”

嶽飛湊過來,鎮定說道:“隻是深入敵營之際,恐怕無甚騰挪之地,還是近身功夫更有用些。還是我隨師姐去。常勝軍我也接觸過幾日,那天劫營時,也和那個兀朮交手過幾招,最起碼知己知彼。”

待得大家情緒稍定,潘小園才斂容正色,朝眾人團團一個萬福。

“多謝大夥抬愛。但這次和談,必定不是以武功成事的。況且人家點名要我帶自己心腹,若是我貿然帶個打架的去,也有違約之嫌。你們放心,該請誰一同去,我心裏已有數了。”

眾人齊聲問:“誰?”

她深吸口氣,微笑道:“禦史中丞秦相公,有膽有識,有勇有謀,定然是得力助手。還請派人把他請來,這是救國救民之事,想必他不會推脫。”

潘嫂子在京城守軍中自帶十分聲望,話說到這份上,冇人再好意思跟她作對。

秦檜完全冇想到。察言觀色、“揣摩上意”這麽久,居然真的被潘夫人當成了唯一的“心腹”,按理說應該受寵若驚、再接再厲。然而步子大了扯著蛋,臨危受命的第一項任務,卻是讓他一同出城談判?

秦檜自詡還有點膽量,玩弄權術、攀高踩低什麽的,他一樣也不害怕做。但要他深入敵營,九死一生……

還是有些含糊。他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啊!

然而此時也不容他推脫了。潘小園力排眾議,堅持要帶秦檜出城。聯軍眾土匪也對秦檜印象極佳,知道他急人所急、助人為樂、清正廉明、為國分憂。潘小園一說出這個人選,大夥紛紛叫好。

都知道這“談判“兩個字已經算是美化。敵軍三十萬兵力,好整以暇的圍著一個缺兵少將東京城,幾乎是手到擒來之態。這時候進敵營,但凡談得崩了,不是等著被當成人質麽!

於是開始緊鑼密鼓的準備。一日之內,以李綱為首的諸位朝廷大員開始給她輪番速成補課——哪裏絕對不能失守,哪裏不妨暫時以退為進;哪個條款絕對不能答應,哪個條件不妨放寬標準;何時需要“尊重國情”,何時不妨“拖延靜待”;如何試探對方的底線,如何通過用辭來判斷對方的誠意——事無钜細麵麵俱到。

這些人或多或少也都有過“和談”的經曆——絕非什麽光彩曆史,但勝在經驗豐富。一日之內,給她突擊成了半個談判專家。

隨後緊急收拾行裝。該準備的準備好,檔案帶夠,金子帶足。然後親自寫了一封短箋,裝在竹筒裏,放出信鴿,給遠在太原府的武鬆軍隊報訊。

到了日頭西斜之時,萬事俱備,秦檜在眾人的叮囑和鼓勵聲中,麵無人色地上了馬。

潘夫人待遇稍好,一乘小轎,帶一包行李,換一身寬大的暗色長衣長裙,遮住可能會引起不懷好意目光的身材,戴一頂寬簷帷帽,跟眾人微笑道別。

一騎一轎,三百精兵護在兩側。順著兀朮信中指定的路線,上了東北方一條樹廕庇日的官道。再經過兩個廢棄的哨卡——其中守兵已全部撤回城裏——來到一條小河邊。

丈許寬的木橋年久失修,看起來搖搖欲墜。過了橋,便是陳橋驛,眼下屬於“敵占區”。

此次會晤專為談判,因此雙方軍隊不宜相距過近。三百精兵在河岸邊止步,齊聲道:“恭送潘夫人!恭送秦中丞!”

前方炊煙嫋嫋,道路兩旁的樹木已被砍伐得七零八落,築成了工事和關卡。一片微微隆起的高地上,兀朮的數萬營帳星羅棋佈,微風送來煙燻火燎的味道。

雖然知道,眼下常勝軍三麵圍城,兵力略有分散,這個營地裏未必是唯一的一個;也知道這三十萬人未必人人都是作戰精兵。按照慣例,至少有半數是老弱後勤。然而也知金軍人人皆兵,就算個餵馬的,也能隨手抄起狼牙棒來。

隻聽馬蹄聲響,三四騎輕甲金兵馳騁近前,叫道:“四太子有令,轎伕不得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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