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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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格來講,常勝軍並非女真人,而是充分漢化的前遼重兵。因此這些人雖然髡髮左衽,漢話卻說得有模有樣,兩個轎伕一聽就懂,不自覺的停住腳步。

秦檜則差點冇掉下馬去。為了以防萬一,這次大夥決定故技重施,像上次混進潤州城那樣,在轎伕上做文章。

考慮到兀朮上次被俘之後,對梁山麵孔說不定已經眼熟,於是兩個抬轎子的,派的是嶽飛麾下的兩個部將,一名王貴,一名牛皋,都是虎背熊腰的年輕猛將,抬個轎子好似抬隻小羊羔。

冇想到對方連轎子裏的玄機都考慮到了,杜絕了任何暗度陳倉的可能性。

潘小園不慌不忙,吩咐:“既如此,我下來。煩請兩位大哥回城覆命去吧。”

倆人聽潘小園如此吩咐,隻得將她放下來,低聲說:“嶽統製吩咐了,我們不回去,便在這裏等夫人。不見到夫人回來,不能回撤一步。”

冇想到幾個輕甲兵上來驅趕:“回去回去!這兒不是你們呆的地方!回城裏躲著去吧,哈哈!娘子請跟我們走吧!”

對潘小園倒還算客氣。王貴、牛皋無法,隻得朝潘小園行了個禮,拎著空轎子向後轉。

潘小園心跳加快了些,卻也不慌,命令轎伕:“走吧。”

輕輕掀開轎簾,朗聲問道:“秦相公,可還好?”

秦檜扶扶頭上冠兒,在馬上強作鎮定,答道:“夫人多慮,下官……十分之好。”

她似是信心缺缺:“待會進了金營,奴家見不得世麵,還望秦相公幫忙支吾,休要丟了我們宋人的臉麵。”

“那……那是自然。”

“和談之時……奴家若是不中用,秦相公也請多加幫襯……”

“下官必當竭儘全力。”

秦檜一麵答,一麵強顏歡笑,心中給自己鼓勁兒。若是此行能平安歸來,完成和談任務,那就是救國英雄,前途無量。

她整整衣襟裙襬,衣衫上褶皺撫平,輕輕提起裙子,走兩步,前麵領路的輕甲兵忽然嗤笑,看著秦檜,腰間的刀不經意晃來晃去。

“男子漢乘馬,倒讓婦女奔波走路,這是宋人風俗?”

秦檜一驚,忙道:“是,不是……是下官疏忽了。”

連忙滾鞍下馬:“夫人請上馬。”

聲顫手抖,和潘小園的鎮定自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秦檜此時也不得不承認,原本以為這娘子是憑著夫君的能耐,纔在朝中頤指氣使;眼下看來,她還是有些不讓鬚眉的膽量。

秦檜往前偷偷看了看,回頭對馬上的潘小園討好地解釋一句:“應該是他們的軍前參謀,特地趕來迎接宋使。那個四太子自恃身份,不會親自來迎夫人……說不定要拖到明天早上纔會見。”

潘小園不客氣,隔帕子扶著秦檜的胳膊,蹬上馬背。穿著長裙不便分開雙腿,於是側坐馬鞍上,腰肢輕扭,袖子裏纖手虛握韁繩,倒像個出遊踏青的貴婦。那幾個引路的輕甲兵紀律嚴明,也忍不住頻頻朝她側目。

微微頷首:“我曉得。扶我下來。”

其實也不是她故作姿態。冇受過絲毫騎射訓練,僅僅是圖新鮮,軍中試過幾次騎馬,還從來冇試過高難度的側騎。眼下這匹馬,秦檜為撐門麵,又選得格外高大,於是上馬容易下馬難。自己若是強行跳下來,還真怕出醜。

秦檜連忙答應。既想在金軍將官麵前顯得從容大度,又不能怠慢了潘夫人,踱到轡頭前麵,伸胳膊一遞。

可那姿勢卻十分不趁手。秦檜為官數年,從來都是人家扶他上下馬,何曾有過扶別人的經驗?況且她又是側坐,扭來扭去就是接不到她。潘小園有些氣惱,又不想跟這人多有肢體接觸,臉微微紅。

那個“軍前參謀”都看不下去了,翻身下馬,大步走來,有力的手臂,順手把秦檜撥一邊,“娘子請。”

這才順利跳下馬來。秦檜連忙替她謝謝人家:“多謝將軍。將軍果然勇武,我等文人不能及也。”

她忍不住嗤的一笑。上來就叫將軍,這人嘴甜不分場合,誰都奉承,看來是選對人了。

那軍前參謀卻不領情,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懷疑地將秦檜打量一番,轉頭命令:“搜身。”

幾個彪形大漢圍上來,毫不客氣,重手把秦檜上下摸了個遍。

“報告,並無銳器。”

秦檜遭了個下馬威,愁眉苦臉舉手立正。心中血淚控訴,看自己這副文弱模樣,像是舞刀弄槍的人嗎?簡直是國恥。

秦檜挑著擔、牽著馬。野地裏慢慢出現零星金兵,有的在巡邏,有的在伐木采石、修築寨柵,都是髡髮結辮、左衽胡服的打扮,也有少數漢軍,以及叫不出名字的其他民族。不一刻道路坎坷泥濘,秦檜一身官袍官靴,免不得臟汙狼狽,又惹來輕甲兵的一通哂笑。

再過兩個燃著火把的哨卡,拐一個彎,路中央已迎了幾個人。騎在馬上那個一身戎裝,頭戴金軍特有的鐵兜鍪,未佩軍器;身後的幾個隨從人高馬大,生氣勃勃,人手綽一條粗長狼牙棒。

領路的輕甲兵齊齊下馬躬身:“見過參謀。”

而幾個彪形大漢轉過目光,又遲疑地看了看旁邊的美貌娘子,“這位……”

第287章

密會

潘小園撩起帷帽下的薄絹,

輕輕咬著牙齒,靜靜將眼前人從頭到腳打量個遍。半年不見,史文恭氣色大好,

想必舊傷已經愈了七七八八。隻是眉眼間頗多征塵之色,表明這半年裏,

他也並非耽於修身養性。

唇角帶著一絲笑,看她的眼神裏少了五分恭謹,

換成了三分自信,

兩分張揚。不用猜也知道,

是因著身後那三十萬虎狼大軍,底氣足了。

還敢當眾揭她不會武功的老底兒?

不動聲色,輕輕還一禮,

語調平平:“有勞將軍遠迎。敢問何時能見到四太子?”

也算是試探一句,

眼下兀朮當真是你的主子?

史文恭抬頭看看西邊雲霞,微笑道:“娘子何必著急。你們出來得不算早,眼下天色將暮,想必四太子已回帳歇息。商談和議之事,

還是在青天白日下進行的好。不如讓娘子與……嗯,

與你的伴當先去營寨休息,宿處都已安排好了,我軍定會以禮相待,娘子儘可放心。”

一麵說,一麵眼瞟秦檜,神色間明顯是問:這人是你“心腹”?

她不迴應,

朝前一點頭,“那麽請將軍帶路。”

史文恭輕輕一笑,搖搖頭。禮節倒是一應俱全,但傻子都能看出她全身上下都鼓著怒氣,冇當場抽他耳光算是剋製。

秦檜察言觀色,湊上來:“夫人,這位金國將軍,你……認識?”

她側過頭,悄悄答:“是很麵善。生得有點像我們梁山的‘君子劍’嶽不群兄弟。”

梁山好漢百十餘人,這段日子秦檜縱然用心記憶,又哪能記得完全準確。聽她一說,深以為然,暗暗稱奇。

倒還不忘自己的使命,咳一聲,恭敬說道:“多謝將軍體諒。我們潘夫人路途勞頓,若能得賜休憩之所,那個……下官感激不儘。明日要談什麽,我等定不失約。”

……

場麵話說過,一排輕甲兵齊齊上馬,護送“宋使”入金營。居然還貼心地準備了一乘小轎,請潘夫人坐進去。

秦檜則隻好牽馬步行。不敢左顧右盼,餘光遠遠看到一座大寨,周圍分列四隊高大威猛的親兵。聽得遠處兵戈金屬之聲不絕,幾種語言的呼叱喝罵穿插,隱約還有訓練時的整齊劃一的口號聲,棍棒刀槍相擊的砰砰聲,震得他腳下發麻,表明這支軍的戰鬥力。

走著走著,忽然發現潘夫人的轎子不見了。趕緊禮貌叫道:“下官鬥膽問一句,那位潘夫人……不和下官在一處歇腳?”

身邊的兵卒一副官腔,回:“那位娘子麽,被送到營地西北的小客捨去了。中軍這邊的兵丁凶悍無禮,男女有別,唯恐冒犯,因此我家參謀指示,讓她在一裏外的小帳歇腳,派專人守護,保障安全。”

秦檜一怔。將兩個宋使分隔開來,避免串通密謀,很難說是那參謀的意思,還是兀朮四太子的意思。

也不太敢抗議,隻好笑嗬嗬的道謝。想著那參謀是個禮節周全的漢人,“保障安全”四個字應該不是空話。這才心裏略定,袖子裏摸出兩片金葉子,分發身邊的兩個親兵。

“有勞壯士們帶路,這點錢壯士們拿去喝酒,不成敬意,嘿嘿。”

潘小園環顧四周。小帳佈置得乾淨簡樸,冇什麽附庸風雅的裝飾,清潔洗漱用具倒是齊全,挺對她的胃口。還有幾個女奴伺候,但看樣子語言不通,做完了灑掃清潔的粗活之後,就行禮退出了。

身處敵軍大營,眼看外麵凶惡兵丁來來往往,個個左衽胡服,桀驁不馴的模樣,還是不免心驚。撩開簾子,看到帳外一圈十幾個個親兵護衛,個個筆桿條直,目不斜視,安全感又回來一點點。

簡單用過晚飯,隨便找了個麵相和藹的親兵,問:“你們的軍前參謀呢?我要求見。”

對方客客氣氣笑道:“天色已晚,史參謀不便前來探訪,還請娘子休息一夜,明日四太子直接召見。”

你就裝吧。她微微冷笑,扭身回去,窩在榻上,支個桌板兒,拈一把切肉小刀,將晚飯吃剩的一塊烤牛肉橫七豎八的劃拉劃拉,抽絲剝繭的一束束撕開,盤子上擺成一朵花兒,又嫌不好看,打亂了重新來,認認真真的拚一個“政”字。拚好了,下麵接著一個“和”字。再接著拚了個“通”,就差個“寶”字,湊成全家福。

消磨時間到二更,外麵鼾聲響成一片,終於聽到有帳外有動靜。

“娘子可願撥冗,容小人解釋一句。”

比起時遷,史文恭的隔空傳音之術還遜著那麽一籌。馬上分辨出了聲音的位置,扭頭看向門口。

不答,慢悠悠繼續拚那個“寶”字。筆畫繁多,拚到一半,牛肉用完了。

才說:“請進。”

外麵一聲輕笑:“不敢擅入娘子閨房,還請移步帳外吧。”

給臉不要臉。哼一聲,又忍不住疑惑:“可是外麵的親兵……”

“儘管出來。”

她隻好恭敬不如從命,反正若是讓人發覺,軍前參謀和敵軍使者半夜私會,倒黴的是他,不是自己。

洗了手,衣衫理得整齊,再披件防寒的薄披風,掀簾出去。史文恭果然等在門外,一身便裝,微一拱手,示意她跟上。

而她目瞪口呆,看著帳外守護的十幾個親兵——依舊是筆桿條直,依舊是目不斜視,宛如瞎了!

一時間居然以為史文恭會什麽隱身的法術了。但親兵們顯然看得到她。其中一個人的眼珠子隨著她的裙角動。

史文恭眼角微現得意之色,向旁一指,“請。”

忽然明白了。這些親兵都是史文恭的自己人,就算目睹如此石破天驚之事,也會守口如瓶。

也明白了,為什麽要安排她住得遠離中軍大寨。對這人佩服得五體投地,連忙跟上。

陳橋驛她也不陌生。就在兩個月前,聯軍進京“鬨革命”之際,也曾攻打此處,在此駐紮。守驛的幾百宋兵刀未出鞘,就一連串的投降了。

而現在,四周寨柵林立,遠處狼煙緩起,已是十足的金軍地帶。唯有林中一座破舊小亭無人值守,借著灰白的月光,看到亭柱上往來旅客題寫的詩文。有的筆走龍蛇,有的卻活像小學生練字。都已隨著牆漆剝落得斑駁了。

史文恭轉過身來,朝她深深一揖。

“娘子果然如約而至。如此豪傑膽氣,小人心悅誠服。白日裏甲冑在身,禮數不周,還望娘子海涵。”

她還禮,手掌攤開,掌心一枚陳舊剝漆黑棋子,邊緣打了個串紅繩的小孔。便是她當日在梁山金沙灘畔,贈了史文恭的那枚。當時他說:“今日一去,江湖之遠,不知何日能夠再會。但求娘子一件貼身之物,留存身邊,往後是個念想。”

射到城壕裏的箭枝,竹筒裏除了一封書信,便還附了這件東西。她拿到手的一刹那,就知道此行非她莫屬,別人誰都替代不得。

本想把那棋子直接劈頭丟過去,忽然想起是周老先生遺物,怠慢不得。懸崖勒馬,抓回手裏。

語調不客氣:“史大將軍三十萬大軍圍困東京城,威風神氣得很,但有召喚,奴家敢不來?”

史文恭假裝冇聽出她話裏的諷刺之意,依舊眉目帶笑,跟她寒暄:“多日不見,娘子氣色尤勝往昔。人多眼雜,此處也不是敘舊的地方。娘子若不嫌棄,屋頂高處決計無人注意。不如我們……”

頭一次在梁山“密談”,就是給她直接帶到了屋頂上,倒是個最無人打攪的好地方。這次又想故技重施。伸出一隻手來扶她。

她卻麵露難色,忸怩一斜身,雙手有意無意的搭在小腹上。

“不必麻煩……飛簷走壁什麽的,還是算了吧……”

史文恭一怔,微光中看不清她臉色,試探問道:“娘子身體有恙?若是需要藥餌貼劑……”

她連忙擺手,“不必。”頓一頓,雙頰浮上淡淡紅雲,猶疑說道:“但若是能讓人……給我房裏備點酸梅漬橄欖什麽的,我……”

看他笑容慢慢僵下去,抬頭一笑,一口氣說道:“……又何必瞞你。我身懷有孕已三個月啦。時節不太巧,但也冇法子。你休要跟別人亂說。”

一道無聲驚雷。史文恭一隻手伸出去,僵在當處,錯愕道:“你、你……”

真真切切一個措手不及。想再多問兩句,卻又覺得問什麽都不妥。難道問孩子是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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