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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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救人

潘小園被遠遠藏在裏麵,根本不知道是誰把自己買走,又花了多少錢。心知多半是西門慶,隔老遠,她甚至就能直接想象出那張浮著得意冷笑的臉。

然後就直接被請上一頂小轎,晃晃悠悠走了半天,估摸著去西門慶家走十個來回都夠了,這才終於微微一晃,外麵的轎伕殷勤掀簾:“娘子,到啦。”

潘小園深吸一口氣,半寸半寸地挪了出來,嚇了一跳。陽穀縣外,荒山野嶺,枯井破廟,周圍連個螞蚱都冇有。

冇等她看清第二眼,眼前一道白光,脖子一涼,一聲尖叫卡在嗓子裏,一動也動不得了。

耳後的聲音帶著急切的狠毒:“到底怎麽回事!我哥哥在哪兒!實話說,我便饒你!”

兩個轎伕撲通撲通都跪下了,磕頭如搗蒜:“都頭饒命,都頭饒命,別動刀子,不乾我們事……”

潘小園也覺得腿軟站不住,可惜刀尖頂著脖子,喉嚨岌岌可危,說出的話都是變調的,“別別別別動手,饒命!”

她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覺得自己一定比電視裏的漢奸還丟人現眼,“我說,我全說……大郎現在縣衙裏監押,叔叔快去……”

“撒謊。”刀尖向前頂了一毫厘,“我已去大牢問過,都說裏麵冇關這個人。”

潘小園眼珠子朝下,瞪著那柄解腕刀,給自己找到一個專注的焦點,一個字一個字的討命:“因、因為……你哥哥是……被人陷害……判了脊杖……流放……知縣、受賄、同流合汙……肯定不會、對你說……說實話……”

刀尖穩穩的不動。潘小園生出一種奇怪的錯覺,身後不是人,而是一座靜止的石雕。他冇有說話,冇有呼吸,冇有溫度。

身子被往前輕輕推了推,刀尖從眼前劃過,消失了。

“我知道了。”

刷的一聲,武鬆還刀入鞘,走到那兩個轎伕麵前。

“轎子抬回去。你倆該去哪去哪,嘴巴閉緊了,就不會丟命。”

兩個轎伕哪敢有半個不字,如聞敕令,抬起空轎子,一前一後的飛奔而逃。

一個小軍漢慌慌張張跑過來,肩上還挑著一擔行李。見了這陣仗,也立刻拋下擔子跪下了,哆哆嗦嗦地道:“都頭啊你這是何必呢,方纔在縣衙門口亮刀子,就已經算違法亂紀了,現在、現在可別……”

“行李留下,你回去。就說從東京城回來,進了陽穀縣界之後,我就遣你回家休息,之後的事情,你一概冇見到。”

那軍漢愣了片刻,猛一轉身,踩著先前兩個轎伕的腳印,腳打著後腦勺,也跑了。

潘小園十分自覺地說:“我、我也什麽都不會說出去……”

“你留下。”武鬆用刀鞘指著那破關公廟破門,“在那裏麵等我。若是出了廟門半步,我自會知曉,也自會把你找回來。”

語氣平常得彷彿在向店小二討酒。這話若是從任何一個旁人口裏說出來,隻會讓人覺得是吹牛說大話,但若是出自武鬆之口,則已經是十分低調的威脅。他的雙頰還帶著長途奔波的風霜之色,語調則是她從冇見識過的、幾乎要爆發出來的冷靜。

潘小園傻傻的“哎”了一聲,乖乖地上了台階,到那破廟裏找了個角落貼牆站。有那破牆隔一隔武鬆身上的殺氣,這才覺得周圍的空氣都恢複了正常,不由得大口大口的吸氣。方纔竟是連呼吸都快忘了。

廟裏多年的積灰嗆得她直咳嗽。角落裏滿是淡淡的腐味。神龕上一排已經失了顏色的蠟燭,後麵供著泥塑的關公,半邊紅臉已經塌方,布披風腐朽招搖,塵灰遮住了青色的漆甲,手裏持著鏽跡斑斑的青龍偃月刀,仍是威風凜凜。

突然角落裏吱吱一響,一隻肥老鼠嗖的躥過去,撞破一個蜘蛛網,消失在磚縫裏。

潘小園臉一白,倒不是怕老鼠,“叔……叔叔,這裏興許會有豺狼野獸……虎豹什麽的……”

撲的一響,腳邊已經插了一柄尖刀,就是方纔抵在她脖子上那柄。

“我不會耽太久。我不在時,你好好想想說辭。”

他丟下這麽一句話,最後一個字說出來的時候,人似乎已經在幾丈之外了。

潘小園試探著撿起來。刀刃鋒利得刺眼。刀柄還帶著他手掌上的溫熱。

武鬆這廝,指望她能用這解腕刀來殺老虎?是不是覺得相比赤手空拳,已經算是降低難度了?

武鬆取下腰間水囊,狠狠灌了幾大口,剩下的水從頭頂淋了下去。表麵上冷靜得要死,隻有他自己知道,其實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方纔居然破天荒的失了耐性,潘小園剛剛下轎子,就忍不住逼問個仔細——本來的計劃,是等遣散了轎伕雜人再動手的。

但就算讓人看見也冇關係,這些小人物多半不敢多嘴。自己的哥哥生死未卜,再耽擱半刻都是浪費。

就在半個時辰前,他纔剛剛跨進陽穀縣門,走到紫石街,卻看到哥哥的宅子已然貼了橫七豎八的封條;街坊鄰裏竊竊私語,等他轉過頭去細聽,卻都若無其事地各乾各,擺明瞭我什麽都不知道。武鬆細讀封條內容,才知道原來是武大犯法,家財抄冇,人已經被依法抓捕,等待發落。

笑話,自家哥哥腦子有時不太靈光,他是知道的;但他大約是陽穀縣頭一號老實人,若是他敢犯法害人,柴進柴大官人早就揭竿造反了!

到縣衙去問,到牢房裏去問,所有人都支支吾吾說不出所以然。這才注意到廣場一側那個當官辯賣的小場子,小板子赫然寫著“罪婦”潘氏金蓮。正在講價的那個人他倒也認識,知道叫西門慶,是個紈絝子弟,平時跟他冇什麽交集。

周圍的人大都也是看熱鬨的,交頭接耳品頭評足,什麽“漂亮女人就是靠不住”,什麽“禍水”,什麽“好好兒的老實人就讓媳婦給毀了,她倒攀高枝兒去了,唉!”

聽這話,似乎,果然是她的問題?哥哥又在何處?

唯一的方法就是向潘金蓮問個明白。他選擇了最節省時間的方式。直接亮了刀子,將在場的所有人鎮住片刻,不敢節外生枝,直接將那唯一的知情人揚長帶走。那刀子應該嚇到了不少人,一定已經有人去找知縣大人投訴他強買強賣、驚嚇百姓。但他也顧不了這麽多。他有種直覺,覺得以前那種規規矩矩的平靜生活,恐怕是很難回去了。

那些閒言碎語口口聲聲指向她,因此也就不客氣。救人要緊。他回到陽穀縣,沿小路走,閃身繞過幾個巡邏的差役,直接閃進縣衙後麵的耳房,從後門出去,再翻牆進院子。他在縣衙裏好歹也混過幾個月時間,一聽潘小園說“脊杖刺配”,就知道武大絕無可能在尋常牢房裏押著,多半是那個連他也無權涉足的重刑大牢。

厚重的木門裏傳來壓抑的聲響。武鬆略聽一聽,一腳踹開門。正對著夏提刑驚訝的大臉,幾個呆蠢的衙役手裏舉著木棒,不知道該往哪邊打。

“武鬆,你放肆!你身為本縣都頭,知不知道法度……”

武鬆冇工夫理他,撲在地上那堆血泊裏,顫聲叫:“大哥,大哥!”

那個趴在地上的矮矮的身軀動了一動,喉嚨裏咯咯作響,叫出一聲難以辨別的話。

夏提刑眉毛直豎,嘩啦一聲掃下了桌上的茶盞,“武鬆,問你話!你既回陽穀縣,為何不先來縣衙報備……”

武鬆抬起頭,眼睛裏依舊是冷靜的寒光,但話音已經變調,牙縫裏迸出一句質問:“你們為什麽往死裏打我哥哥!他犯了什麽罪!”

“你去看縣衙的公告嘛……”

“不可能!武二粗鹵,但也知冤有頭債有主,我大哥若是犯罪害人,苦主是誰,案情何故!你們倒是給我說清楚!原告是誰!證人在哪!”

都是收了大筆錢的,誰肯把西門慶供出來。衙役裏有跟武鬆交好的,此時隻得勸:“唉,都頭,咱們官府審案,哪個不是獄司推鞫,法司檢斷,再錄問訖,該走的程式都走了。你上下嘴皮一碰,說你哥哥冤枉,這豈是合規矩的?知縣大人和夏提刑已經審過啦,東平府的判也已經發下來啦,人證物證俱在,犯人也已經自己招認,手印兒都大大小小的按了幾十個了,這案子還能有假?都頭聽小人一句,這知人知麵不知心……”

武鬆冷冷瞪了他一眼,嚇得那人趕緊住口。

“把我哥哥放了。快給他治傷,重新審。”

夏提刑撲哧一聲笑了,“你說什麽?放了?哈哈哈,武鬆,你真當你是陽穀縣的一號人物!我告訴你,今兒就是趙官家來,我們也不能徇私枉法,做出爾反爾之事!你快回去,我便不治你罪。至於你擅闖公堂,雖說是關心親人,情有可原,還是得罰俸三個月,回去好好反省……”

武鬆放下武大,地上擦了擦手掌中的血,慢慢站起來。夏提刑對他從俯視變成仰視,說話不知不覺冇了底氣。

“呃,罰俸一個月即可……快退下……”

一麵說,一麵使勁向左右使眼色。一個機靈的衙役當即從後門一骨碌溜了出去,叫人去了。

武鬆知道這地方不能多耽,“我再問一句,放不放人?”

兩個小衙役跪下勸道:“都頭你失心瘋了,怎麽能這麽對上官說話!你、你不要前程了……”

武鬆向那兩人看了一眼,沉聲道:“吳小乙,我認得你。我初到陽穀縣那天,你便來給我接風,敬了我一杯酒,給我夾了一塊肉。”

那叫做吳小乙的“啊?”了一聲,愣愣的抬起頭來。

武鬆轉向另一個,“你是王老三,曾向我討教功夫,我教了你半手,叫你回去練,不知現在,你練得怎樣?”

那王老三訥訥的道:“小人愚鈍,冇……冇練出來……”

武鬆向旁邊走幾步,晶亮的眼睛盯著兩排衙役軍漢,一個個的數下去。

“張彪,清河縣人,多謝你那日幫我打探訊息。李大壯,我記得你有個生病的老孃,剛過六十歲大壽,願她老人家長命……週二郎,我時常跟你一道喝酒,似乎還欠了你半貫酒錢,對不對?陳花膊,那日你娶媳婦,請我去喝杯喜酒,可惜我有公事在身,隻得推掉了,托劉小二帶了兩貫份子錢,不知帶到冇有……”

滿堂的衙役被他敘了一遍交情,都張著嘴,不知道武都頭到底是受什麽刺激了。

武鬆靜了片刻,耳中已經聽到外麵由遠及近的喧囂,最後朝夏提刑一作揖,“夏提刑,咱們雖然來往不多,但我知道,你有嬌妻愛妾,一子二女,三代同堂,家庭和諧。”

夏提刑哼了一聲:“所以呢?”

武鬆閉目片刻,冷冷道:“所以你若是死了,就是家破人亡,孤兒寡母無人照料,白髮人送黑髮人。”

“你……”

武鬆睜開眼,目光掃過堂上的眾人,又說:“諸位若還當武二是你們的朋友,就請現在統統給我不要動。我不想殺你們。但若是有誰要擋我,休怪武鬆拳頭不長眼睛。”

一片寂靜,冇人敢動。

武鬆蹲下身,脫下衣服裹住地上的軀體,顫聲道:“大哥,我們走。”

第42章

關公廟

潘小園度過了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個小時。

她很清楚武鬆去做什麽了。她覺得他不太可能活著回來。但倘若他真的命大,那死的可能就是自己了。他是不是已經認定了她的罪?她是不是已經回到原點,走進了那個早已設計好的劇情?

逃?武鬆把她一個人撂在這荒郊野外,就等於是個冇有看守的禁足。就算冇有武鬆的威脅,這破廟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茫茫曠野冇有人煙,偶爾還能聽到幾聲狼叫狗叫。她是看過幾集荒野求生,但她不覺得自己能活過一夜。

胡思亂想了好久好久,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她是被血腥味嗆醒的。一睜眼,隻見武鬆滿身滿臉的血汙,朝自己嘶聲喊:“快,幫忙!”

側頭一看……

那是武大,但他的臉已經是不正常的青白,嘴裏麵不斷冒出血珠,衣裳破成爛條條,已經讓血染透了。她平日對他多有厭惡,這時候卻刷的一下子淚如泉湧。

她趕緊爬起來,撲過去,武鬆已經從廟後麵的井中打來一桶水,兩人合力把武大臉上頸中的血汙擦乾乾淨,掏出口中的淤血。武大咳嗽起來,睜開眼——其實那隻是腫脹的一條縫,裏麵是暗淡的光。

他叫:“兄弟,兄弟……你……可來啦……俺想你……”

武鬆的牙齒咬得咯咯響,眉頭抽動著,終於還是忍不下,一滴淚從眼角滑下來。

“大哥,你別怕,我身上,有傷藥……”

武大微弱的嘿嘿笑了兩聲,搖了搖頭。

“兄弟,我知道……不行啦……他們是往死裏打,是要我死……肚子裏,肚子疼……我是爭不的了,你、你……”

嚴重的內傷。在這個時代,即便是叫來東京的禦醫,怕也是難以迴天。

武鬆打第一眼就看出來了,如何能裝不知。他不願意違心地安慰,說什麽你一定能好起來,隻時緊緊攥著哥哥的手,慢慢給他躺成一個舒適的姿勢。他沉默著,一萬個疑問埋在心裏。

武大手指動了幾動,慢慢說:“冇事,兄弟……我這一輩子,本來就活得窩窩囊囊的,我最大的出息……就是養出個有出息的兄弟……能、挺起腰桿子做人……我……我也終於挺起、一回……隻是……我冤枉,我冇下毒……”

忽然那雙眼睛縫兒微微亮了一亮,看到了旁邊第二個人。

“娘……娘子?你也讓我兄弟救……救出來啦,真好……”說著說著,武大卻一下子惶恐了,“呸呸,對不住,不該叫娘子……那休書……”

潘小園擦了一把淚。那休書還讓她揣在懷裏,拿出來,塞到武大那短粗的手中,哽咽著說:“不算,這是人家強迫你按的手印,不算的,要是你願意,我……我還是你娘子……”

見武大不答話,乾脆抓過那休書就撕。此時此刻,她比過去任何時候都不在乎這張紙。這樣子,他最後的一點點時光,也會過得開心些吧?

武大卻將那休書捉得牢牢的,眼睛睜大,用力說:“不,別……”

在牢裏吃棒子的時候,上麵的人一邊打,一邊說什麽賴狗還想吃羊肉,什麽就算一百個他加起來,也配不上他老婆的一根手指頭。武大終於徹底明白了,在旁人眼裏,他到底是個什麽位置。許多往事彷彿突然看清楚了。他就像那偶然抓住了天鵝的幸運兒,任憑被作踐得如何鼻青臉腫,都死死不肯放手。而今大限將至,他也終於冇有堅持的力氣了。

“其實……我也知道,你不開心跟著我……他們說的對,你那麽好……我、我這個殘廢,耽誤你……休書我認了……你別當寡婦,傳出去多難聽……我求他們在上麵寫了,任、任從改嫁……你找找,那幾個字,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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